唐煜没多久便来到了众人所在的会议室, 他也不废话，直接开始推荐可选的副本：“凡凡我就不多说了，你自己找个看得顺眼的副本来找我，我给你讲我一开始设定的剧情作为参考。”



    “乐乐和爵爷的, ”他指了指可选栏中的几个副本名称, “这几个两人本都可以, 你们看看比较熟悉哪个。”



    他说到这里，突然正了正色, “但要注意的是——阿克夏并不会严格按照我的剧情走, 所以我说的所有东西都只能作为参考。”



    “还要特别小心不要掉进阿克夏利用原本剧情设置的陷阱，也即最好不要让它明确感知到你作弊知道了全部主线, 否则它很可能反过来利用这一点。”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阿克夏运行副本的原理。



    “要建造一个副本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或者说……阿克夏采用的方式并没有那么简单。”



    唐煜摊了摊手，用一种略带欣赏的语气讲述了他对阿克夏的研究结果, “你们都知道, 阿克夏的所有副本都是完整的世界, 因此即便任务结束, 也能继续运行无评级副本，甚至从一个主线副本中可以不断生成新的无评级副本。”



    “那是因为, 阿克夏并不是直接将所有故事剧本构造完整，让每个npc照着演戏，而是采用了更为节省内存及预先计算量，却让故事线更为丰富完整、拥有更多可能性的方式——”



    他顿了顿，很快揭晓答案, “它会以主线关键词为基础, 给每个副本设定一个完整的世界观和时代背景, 再将拥有完整人格且符合需要的人物放进这个世界里, 以合理的事件和冲突诱导人物们主动推进故事线。”



    沈雍乐点点头，他之前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这些，闻言也不算吃惊，反倒是确定了一直以来的猜测。



    唐煜交代完背景，这才说到了重点：“在这种情况下，阿克夏对副本几乎无法临时做太大的修订，因此，即便它知道了你们已经知晓主线的关键信息，也不太可能立即修改，但很可能会尽量降低原本主线的提示作用。”



    沈雍乐之前通关时，好几次都是因为想通主线提示才找到了破解副本的关键。比如“忒修斯之船”、“利维坦”、“巴纳姆”等等，达成任务的最重要方法其实都藏在了那个简单的主线名称里。



    而在没找到主线名称代表的真实含义时，他们几次都差点栽进阿克夏挖的坑。



    唐煜能直接告知他们主线名称的确切意义，几乎等于直接给他们透了题，换了别的玩家估计要激动上天了，也难怪唐煜一开口先花了不短时间反复告诫他们别掉以轻心。



    沈雍乐认真点点头。



    他和爵爷看了看被唐煜选出来的那几个主线名称。



    莫觉：“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反正我都没有听过。”



    沈雍乐想了想，不确定地指向其中一个：“我好像知道这个……‘韵律零’——是不是一场行为艺术秀？”



    “对，”唐煜点头道，“《韵律0》是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1974年创作的作品。”



    沈雍乐简单给莫觉解释，在这个作品中，阿布拉莫维奇将包括鞭子、铁链和枪在内的72件器具置于众前，许诺观众可以任意对她使用这些物品而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然后就用药物麻醉自己，使自己不能动弹。



    表演开始后，有人用剪刀剪开了她的衣服，有人把玫瑰花的刺扎在她肚子上……



    沈雍乐道：“甚至有人用枪对准了她的脑袋……她恐惧地流出了泪，却无法动弹。”



    唐煜点点头：“副本故事主线就是基于这个作品——当人们发现你不能反抗，且做的坏事都不会有惩罚时，就会一同变得越来越恶劣。”



    沈雍乐和莫觉讨论完，很快决定就选择这个副本。



    陆凡启则选择了另外一个北欧神话相关的副本，唐煜也给他简单讲了讲初始的副本主线设定。



    唐煜说完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这才长舒一口气，摊摊手说了点题外话：“这个方法目前只在c级副本中适用，穆钧已经试过了，到了b级副本，阿克夏就不会再给你作弊的机会了。”



    “——因为你哪怕知道了主线线索的意思可能也用不上。”



    沈雍乐还有点好奇：“b级副本到底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唐煜摇摇头，“下次让穆钧给你讲吧，每个人的都不太一样，我们目前的样本太少，穆钧那次还完全没遇到能对应上主线的线索就已经面临了极高的死亡危险，差点没能出来。”



    众人对视一眼，倒也没有再纠结，只将注意力集中回眼前要进的副本。



    颜也掉回了d级，没办法自主换卡选副本，只能进入游戏后等阿克夏随机分配，倒是也省心了。



    几天后，四人便分别进入了各自这次的副本。



    莫觉和沈雍乐进入后，就发现自己成了某个庄园中的侍从或农奴。



    这是一座典型的中世纪庄园，中央有一幢属于领主的奢华邸第，周围则错落分布着普通住宅、田地、农舍、水磨房等，俨然一个自给自足的小村镇。



    沈雍乐负责的是给花园修剪枝叶，就住在中央宅邸的侧房里。



    莫觉则是劈柴的工人，住在靠近森林边的农舍。



    两人不到一天就基本摸清了这个庄园的大概情况——这整座庄园，都是为了一个人而建。



    那也是庄园中唯一的贵族，洛特蓝杜斯家的小姐，阿芙拉。



    据说这位阿芙拉小姐是家主最宠爱的小女儿，从小生得玉雪可爱，性格温柔而善良，十分讨人喜欢，中央宅邸里到处都能看到她如花儿般美好的照片。



    然而从十四岁起，阿芙拉却突然患了一种怪病，浑身关节日渐僵硬，到最后甚至无法自主移动。



    家主寻找了无数医生为她治疗，阿芙拉一开始还积极配合，但每次都在好不容易重拾希望后再次陷入更深的绝望，渐渐的，连阿芙拉自己都放弃了，吵闹着不愿再见任何医生，也不想见到所有曾经熟悉的玩伴。



    因为心疼她，家主专门为她建了这处庄园，让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保姆悉心照顾。



    而这个c级副本的开端……则是保姆因意外去世。



    在家主派来新的保姆前，需要由庄园内筛选出的一批忠诚奴仆轮流照顾阿芙拉的饮食起居，包括沈雍乐和莫觉在内的所有玩家显然都在名单之中。



    他们每个人都拿到了一张由保姆留下的任务表，什么时间要给小姐准备好早饭、什么时候叫小姐起床、给她更换美丽的裙子、帮她清洗擦拭、服侍其用餐、推她出门晒太阳……一条条列得巨细无遗。



    按保姆的时间表，照顾小姐的人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可以闲下来休息的时间，只能围着她团团转……并且，几乎得不到任何来自被照顾者的反馈。



    大约因为这些工作太过繁琐且枯燥，而庄园中的每个人其实都有其他的本职工作，之前奴仆们一直是四分之一天一轮换，即上午和下午分别由两人照顾小姐的饮食生活，晚上则由另外两人分别守前半夜和后半夜，以备小姐不时之需。



    沈雍乐很快意识到，这个副本的时间明显比之前他们经历过的其他副本长不少，庄园中的人数也相当多，而每个人都根据工作分配有各自不同的活动区域，如果不是有意去找，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机会碰面。



    沈雍乐算是少数有机会进入中央宅邸的人，但也并没有在其中自由活动的权限，这两天只能尽可能找借口在其中寻找线索。



    弹幕作为优秀的放风小能手帮了不少忙。



    沈雍乐的直播镜头是对准自己的，观众自然能看到他背后的情况，远远发现有人来便开始刷屏：



    [警报警报警报！！]



    [你的贴心小棉袄发来警报！]



    沈雍乐一面紧张，一面被他们闹得忍不住笑。



    不过也好在是有了他们，沈雍乐才敢单枪匹马……



    悄悄摸上楼。



    之前说过，整座庄园里，到处都能看到阿芙拉美好的照片或油画。



    它们被挂满了所有的屋子，画在墙壁上，甚至雕刻成廊柱和壁画。



    然而沈雍乐进入宅邸后才知道什么是小巫见大巫，这栋屋子里不仅有更多阿芙拉相关的照片和装饰，还有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阿芙拉人偶娃娃”。



    她们材质各异，小的不过手掌大，大的甚至有半人高，却每一个都十分精巧，被舒适地安放在合适的位置，仿佛那个地方原本就是为它量身设计。



    沈雍乐进门就被沙发上坐着的人偶吓了一跳。



    那人偶端着咖啡，微微侧头朝向门口，海一样蓝的眼眸微垂着，仿佛是被开门的声音惊扰。



    沈雍乐：“……”



    沈雍乐心里疯狂道歉：打扰了打扰了，您继续！



    乐神没有在最容易被人撞上的大门口过多停留，很快在弹幕的鼓励下深入了宅邸。



    大概是建筑结构的问题，沈雍乐越往里走越觉得周围阴森森的，感觉这栋宅邸内部比外面起码低了四五度。



    明明从窗户看出去还是艳阳高照，仅仅一扇玻璃之隔，屋内却无端显得有些冷寂，仿佛没有丝毫人气。



    再被一屋子的娃娃盯着，沈雍乐只觉得背后凉嗖嗖……



    他之前几次找借口溜进来时其实已经粗略搜寻完了一楼，这次便直奔了上楼的楼梯，做好了心理准备，小心翼翼迈了上去。



    屋子大多地方都是木质结构，楼梯板仿佛支撑不起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他每走一步都发出“嘎吱”的轻微声响。



    大约是屋子里太过安静，那木头的声音仿佛被放得极大，沈雍乐警惕扫视周围，只看到周围一圈“阿芙拉”都在看自己，整个人原地僵住，好半晌才缓过神来继续迈下一步。



    弹幕都在安慰：[乐神不怕不怕啊，这个本应该没有鬼吧……]



    [你们别说了，等会阿克夏爸爸又响应召唤，给你来个怕什么有什么。]



    [啊啊啊，我最怕这种人偶了，让我忍不住想起reborn dolls……]



    [前方姐妹说的是啥？有点好奇？]



    沈雍乐正背后贴着墙平复小心脏，本想看弹幕分散一下注意力，谁想抬眼就看到了这条，登时整个人都有点不好。



    reborn dolls是上世纪90年代末期，由一批艺术家开发的无限接近于真实、带有脐带、血管甚至心跳的硅胶婴儿娃娃。



    高端定制的娃娃不论是样貌、皮肤质感、甚至重量都跟真实的婴儿一模一样。



    光是“reborn”这个词，就难免让人产生诸如“就像已经死去的孩子回来了”这一类的联想。



    虽然它们也用于对心理创伤人员的干预治疗，例如经历流产、丧子、不孕、家暴、疾病、车祸等不幸事之后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人群……但也时常有女性患者在拥有再生娃娃之后产生巨大依赖性，以至于影响正常生活的案例。



    沈雍乐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篇鬼故事，大概是说有人会拐骗迷路的小孩子做成人皮娃娃，这故事一度成为他的童年阴影，当初在看了reborn dolls的报道后便直接产生了联想，做了一晚上被做成人偶的噩梦。



    因为阿芙拉还活着，他原本还没往这方面想，现下被弹幕一提醒，思绪简直如脱缰的野猪……



    童年阴影的效果加成，给满屋子大大小小的人偶都加上了双倍恐怖特效……



    啊啊啊，不！能！想！



    沈雍乐做了几次深呼吸，决定短暂跟弹幕割袍断义，默背了一遍圆周率前五十位，才终于得以继续往上走。



    他一路注意着尽量压低声音，上楼的速度不得不一再放慢。



    堂堂乐神，此刻却仿佛一个心怀不轨的小偷，努力降低自己在这栋屋子里的违和感……好不容易走完了楼梯的前半段，拐弯的时候还先探出头看了一眼。



    也幸好先看了这一眼。



    此时他还在楼梯拐角的平台上，即便是吓得连退几步也只是撞到了身后的装饰桌，将桌上花瓶撞得岌岌可危地晃了晃。



    若是在楼梯上，他只怕已经以倒栽葱的姿势滚了下去……



    那拐弯后的楼梯并不如下方第一段那么长，几乎只是几阶就能走入第二层的走廊。



    而此时，二层走廊上正对着楼梯口的，是一个以怪异倒伏姿势跪趴在地的、真人大小、栩栩如生的人偶。



    那是一个真正如reborn doll一般，与真人毫无二至的人偶，“她”的脸上沾染着灰尘，面容正对着楼梯口，宝石似的蓝眼珠恰好与上楼的沈雍乐对上了视线。



    沈雍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在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那人偶仿佛也骤然受惊一般，极轻微地动了动眼珠。



    艹！！



    沈雍乐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心脏都差点从喉咙口跳出去。



    片刻后，他才压下心跳，控制不住地跟弹幕吐了个槽：“这也太逼真了……吓我一跳。”



    弹幕也都被吓到了：[天哪这个人偶好大！像个被玩坏了的破布娃娃。]



    [哪里坏了？！这皮肤，这小脸，简直仙女姐姐……就是太逼真了，晚上看到估计会吓尿……]



    [不是……你们都没觉得这人偶有点瘆人吗？]



    [楼下人偶都放得好好的，这个怎么被胡乱丢在这里？]



    那“人偶”身侧还有一台轮椅，就像是被谁随手从轮椅上推了下来，四肢不正常地扭曲着，以一个一看就十分不舒服的姿势正面朝下，半跪半趴在地上，侧着的脸却能看出五官极为精致，连睫毛都根根分明……



    沈雍乐看了一阵，突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楼下的人偶虽然大多做工细腻，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人工的痕迹，毕竟根据其他条件来看，这个副本应该发生在欧洲中世纪，还没有那么高超的仿生技术，制作的人偶也无法如现代一般真实。



    但这个人偶……



    他观察了许久，也没有看出有哪里与真人不一致。



    而这里是阿克夏，没有跟真人不一样的地方，是不是有可能……就是真人？



    沈雍乐脑内的童年阴影还余音绕梁，半晌才将自己从中挣扎出来，努力回归这个副本原本的故事线——他记得阿芙拉是患了，僵化症？



    沈雍乐与这人偶在走廊上敌不动我不动僵持了太久，连弹幕也察觉出了不对：[等等，这人偶是不是太逼真了一点？]



    [我也觉得，不是感慨的意思，我是真觉得她太真了，像是原本就活着……]



    [等一下……这不会就是真人吧？之前不是说那个阿芙拉得了僵化症吗？]



    [阿芙拉怎么趴在这里，不是应该有人负责照顾她的吗？]



    沈雍乐原本跟弹幕想到了一块，正要开口附议，此时却像是又顺着想到了其他的什么，整个人都是一怔。



    乐神心头猛然像是有什么炸开了。



    他和莫觉，是得到了唐煜的泄题后进来的。



    而这个副本的主线是“韵律零”，不论阿克夏怎样削弱原本主线意义与通关的联系，总归逃不过之前的影子。



    阿芙拉因为僵化症失去了行动能力……



    而故事主线的“韵律零”跟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当初的行为艺术作品要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当人们发现你不能反抗，且做的坏事都不会有惩罚时，就会一同变得越来越恶劣。



    沈雍乐看着地上无法反抗的阿芙拉，突然有了个不太美妙的猜测。



    那些照顾小姐的仆人们，真的能像那位保姆一般，十年如一日地将小姐当成自己的孩子与珍宝般悉心照料吗？



    在日复一日重复那些无聊的琐事时，在得不到任何正面的回报和反馈时……在意识到不论自己怎样对待这个可怜女孩，都不会有人站出来指控时——



    是不是也会像“韵律零”的故事中一样，所有人都开始动手伤害她，将她视为任人摆弄的玩偶、发泄工具、或者亵渎贵族的隐秘途径……？



    他看着女孩看似空洞的美丽双眸，心头一点一点地，止不住开始渗出阵阵凉意……



    而这个女孩，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不，根据“韵律零”的故事，更有可能的是——她的意识一直很清醒。



    她能清晰听到每个人对她的咒骂与抱怨，看到每件自以为隐秘的龌龊事件，感受到每一次加诸于她身上的疼痛和折磨……



    这里所有人对她做的一切，她都能清楚地感知。



    早已一件不漏地，全部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