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青年逾五十是当今世上道家声望极高的宗师之一,他有两位同门师兄,一个是现如今的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傅怀恩,一个是正一道掌门天师张怀廷。张天师亦是大皇子李疏玉的亲传恩师,这些年李疏玉呆在正一道没回来过。
沈怀青和傅怀恩曾经都是拜入正一道的,后来两人都为家族召请离开正一道,傅怀恩返家后成家娶妻考科举,一路青云直上成为今日的傅尚书。沈怀青自立门户在仙云山上修了这么一座仙云观,唔,真不愧为是京中第一首富沈家出身。
沈怀青当年也是沈家最看好的一个继承人,孰料在道门里待久了也就看什么都云淡风轻的,受不了家里人的啰嗦,于是收拾了包袱又回了正一道。他创立这个仙云观也是受了他大师兄张怀廷的开导,要不然沈家人也不肯答应他的决定。
仙云观离京城这么近,这也算是正一道在京都一带唯一的正统分支了。嘉懿从小便隔三差五的来仙云观,有时候是来摘山上的枇杷或是橘子,有时候是来这里休息的。清静且没有折子跟恼人的大臣,特别是能和沈怀青一起吐槽傅怀恩。
转头瞥见了满脑子都是汗的金云争,嘉懿掏了一块帕子出来,起身离开原位走过去给金云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是说不喜欢这里么你还乱跑什么。”
“表姐,我还不是担心你走丢了么。所以我才和十三两个到处找你,可是找半天也没见着你们,连红袖那丫头我也没看见她在哪。”金云争说着,嘉懿将手里的帕子给了他让他自己擦擦汗,嘉懿又过去和沈道长说事,他在旁边就看着。
过了会儿沈怀青起身离开了,金云争跑过去在嘉懿正对面的位置坐下来:“表姐刚刚你和沈道长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都没有听明白啊。不对,是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傅家那老头子还在催皇上给你赐婚呢,我寻思他那么着急干嘛呢。”
“你懂什么,这不是怕我如今日渐权重将来会成为第二个垂帘听政的太后么。太子哥哥马上就要回来了,我手里的权力也是时候该分一些出去了,父皇力排众议执意要允我入朝,我总不能让他失望。”嘉懿对权力并不是很看重的。
金云争:“那,表姐你真的要听傅老头的话,给自己随便找个人就嫁了么?”
“什么傅老头傅老头的那是你的长辈,你小子怎么说话呢。”嘉懿说了金云争一通,随后端起石桌上的茶碗来小啜了一口,其实给自己挑驸马这事她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以前觉得自己年纪小,现在呢纯粹是完全没去想这回事了。
嘉懿并不觉得自己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会怎么样,她依旧是乾元帝的女儿,是那个手握摄政之权的晋阳公主不是。她现在又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驸马,并不是因为傅怀恩他们几度上折子这行为刺激到了她,而是她必须得重新将权力洗牌。
太子哥哥和她同岁时至今日,东宫除了她之外就没有别的女眷,李宸佑的后院里就连通房也是没有的。傅怀恩的担心无非是想到了东宫尚无正主,她一个公主长久居位此间,难免会让朝中大臣人心更变,将来太子的储君地位会被动摇。
哪怕自己也知道太子哥哥对自己不会有疑心,但在其位谋其政,她终归还是要自己做出抉择不让父兄为难。所以傅怀恩他们的话她听进去了,也打算为自己好好挑选一个驸马,她乃最得宠的晋阳公主,这驸马的出身也必定不能差了。
方才她与沈怀青讨论的就是沈家这一辈,年纪与嘉懿相近而且人品和家世背景都蛮合适的沈明徽。并不是嘉懿看不上那些寒门子弟,主要是身为皇室公主自己的婚姻就必须要和利益挂钩,这世上哪有什么公主和寒门子弟相守一生?
那些东西,都是话本子里边出来糊弄人的。打小锦衣玉食金窝银窝里富贵娇养的公主,岂会放下架子去洗手作羹汤伺候穷小子,且不说她自己是不是愿意,就是皇帝也不允许。皇室公主连这点规矩都不顾了,那宗人府禁巷岂不是白设。
沈明徽身上唯一的缺点就是腿脚不好,他天生是个左腿跛子,后来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逞能学人爬树,两条腿都摔折了。从此以后便一直靠着轮椅过活,他性格乖张暴戾,时不时就会动手打砸房中的东西,有时候连人也会被他打。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沈明徽至今未曾娶妻,年过二十四还未娶亲的沈明徽因为腿疾的关系,沈家人也各处为他奔寻合适的妻子人选。可奈何沈明徽自己早已自暴自弃,不管哪家的姑娘,不管再好的媒人只要见着了他都会选择放弃。
金云争方才只是模糊听见她和沈怀青提起了沈明徽,但他素来是个粗心的人,根本不会想象自己的表姐,如此金尊玉贵的晋阳公主会打上沈明徽的主意。
在金云争的印象当中,沈家的那个明徽公子可是圈子里出了名的活阎王,他小时候也在沈明徽手里吃过亏。嘉懿也没准备给金云争一个小屁孩解释,在这竹林里待了会儿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便起身要下山,金云争也立马跟上她。
十三走在两人的身后不近不远的距离,耳边竹叶飒飒作响,忽有一丝异样。十三开口叫了一句“公主当心”,而后就见天上落下来数名黑衣杀手,手持冷剑弯刀奔袭而至。十三甩出手腕间飞刀击杀一人后,为嘉懿两人打开一个缺口。
金云争还懵在当场,眼前他表姐晋阳公主的身影一个恍惚飘至一旁,随后无数绿影速速从他眼前掠过。嘉懿折了一截细长的竹枝当做武器,身影疾速招式空灵或高或低,一剑祭出必见鲜血,金云争回头一看一柄钢刀正向他脑袋砍来。
嘉懿甩了披帛过去将人缠住带往自己身边,同时“竹枝剑”也干脆利落的刺了过去,竹枝被劈断成两截。一截在嘉懿手上,一截在这持刀的杀手心口。
黑衣杀手一共八个人十三了结了俩,嘉懿杀了一个,剩下的五个且战且退一路被打到了山边。五个人最后只留了一个活口回去通风报信,金云争回过神来差点儿没惊悸地晕过去,“这几个都是冲你来的,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杀你?”
“表姐?”
嘉懿让他看十三手里的东西,十三从一具黑衣人的尸体上捡起了一张画像,画像上的人正是金云争。容貌眉眼五官连头发丝都不带差的,可见对方买凶之前还特意请了画工卓绝的画师来给画像的,金云争还有什么别的事瞒着她们?
十三说:“小侯爷有所不知,方才这些人都是出自凌绝堂的杀手。凌绝堂有个市面上的据点就是宝玥斋,小侯爷在宝玥斋那日得罪的是凌绝堂的小公子。”
凌绝堂是江湖上臭名昭着的黑道,宝玥斋是他们用以掩藏身份的据点,这个地方连嘉懿都不怎么去,就是去也不会光明正大以晋阳公主的身份去。偏生金云争这个傻小子什么都不清楚,就被人拉进了宝玥斋去当了一回冤大头还买了假货。
金云争运气不好在宝玥斋跟人吵架的时候,帮了一个被凌绝堂小公子纠缠的姑娘,本来是好心做了一回善事,可没想到人家睚眦必报直接安排了杀手来对付他了。嘉懿选择今天把这傻小子带出来,也是不愿意牵累到永宁侯府其他人。
金云争知晓了嘉懿让他跟着一起来仙云观的真正用意,心下感动差点儿哭出声来,不过他一转头还是看着观里的牛鼻子不顺眼。红袖又去三清殿上了一炷香少了一些纸钱,出来后说:“还是公主料事如神,香烛准备的不多不少。”
沈怀青让自己的两个亲传弟子来送行,出了山门后嘉懿照旧是坐马车下山,金云争回返的这一路可比来时要精神多了。大约也跟之前见了几条人命横亘在自己眼前有关系,他气势沉稳了许多,十三跟在他身旁自是眼见瞧出来他变了。
城门口又遇上了傅楚离的人,也不知这厮是怎么回事,昨儿个往公主府里递了帖子嘉懿本没打算管的,可今天他又派人特意到城门口等着。嘉懿揣摩不出傅楚离的心思,顾念着以往有过的一场不算师徒的师徒情谊,还是应下了邀约。
傅楚离游学在外多年今日刚回京,头一次出门便往公主府递了拜帖,因为那时候他养的四喜鸟闯进公主府了,本是打算登门致歉来着。他印象中那个总爱抱着笔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小丫头,如今已经长开彻底变成了一个活脱脱大美人。
居高临下这凭栏一望,傅楚离的心就跟无意中落入水面的石子一样,被溅起了涟漪波纹荡漾许久才平复下来。他回到席间等待着嘉懿上楼,这个位置是他特意所选的,清静又能看到白鹭湖最美的风景,尤其这高处独亭只有他们二人。
“先生。”嘉懿开口的第一句话依旧还是喊他先生,傅楚离内心仿佛有一根刺扎了一下,不痒不痛但又特别难受。嘉懿环顾四下不见伺候的下人,便也心下明了傅楚离和自己一样,都是为了昨日傅怀恩的那件事才在这里见面的。
傅楚离:“多年不见,小公主如今已经是一位绝代佳人了。”
“先生过奖了,皮囊一具皆是父母所赐都是外表而已。”嘉懿回了句,见她坐下来对面的傅楚离倒了一杯茶给她,傅楚离说:“祖父昨日又上书于陛下要为你赐婚了?祖父向来固执的很,太子殿下颇得民心,是他心中一直不平了些。”
“傅尚书也是为了太子哥哥着想,毕竟身为公主我如今的权力已经隐隐超越一国皇太子,这对傅尚书一众来说,绝对是个不小的隐患。我手中权柄越重太子的权力就会越少,到时候朝中臣子们将要扶植的是太子,还是我这个公主呢。”
“看你如此,想来你已经想透彻了,我想知道你会做什么决定?”傅楚离问。
嘉懿轻声说了句:“等太子带西厥降臣回京之后,我再好好挑个时间为自己办一场选夫宴吧。就算父皇在疼我哥哥在护着我,有些事情也不是光靠着父兄的偏袒就能长久的道理我是明白的,其实昨天傅尚书那些话,也恰好提醒了我。”
“……选夫宴?”
“是啊,给自己挑一个看着顺眼又听话,家世背景也配得上我晋阳公主的儿郎京城世家子弟,唔这人选应该不会少吧。”说着嘉懿就看向了一旁的楼梯,是几个随堂的伙计端菜上来了,“何况十八岁了,再不嫁我妹妹们可怎么办。”
傅楚离:“你完全不用在意我祖父的话的,只要你自己过得好过得快乐,太子殿下一向疼爱你,皇上也那么宠着你。只要你自己不愿意,没人敢让你低头。”
“先生,你说话这么冲该不会是因为我要选夫,你吃味了吧?”嘉懿随口一问。
傅楚离愣住,见他如此嘉懿也心下一咯噔呆住,她真的就只是随口胡说。傅楚离这样子怎么弄得像是她做了个喜新厌旧的负心人似的。为了缓解这份来历不明的尴尬,嘉懿选择了拿起了筷子吃菜,面前这道炝炒黄瓜瘦肉就很好的样子。
她开始吃菜,傅楚离沉默了半晌后也拿起了筷子,两人斯斯文文的吃着菜赏着风景,本是可以愉快地度过这个晌午的。只要忘了刚才那短暂的尴尬,两人还是可以笑呵呵互相吹捧着你一句,我一句闲聊下去,如果就只是如果了。
这顿饭说不上愉快也说不上闹心,嘉懿没有当回事,傅楚离却是上了心。
回府之后傅楚离就跟傅怀恩说,他要去参加晋阳公主的选夫宴。
傅尚书老眼一瞪两胳膊颤抖起来:“你你你说啥?”
“祖父,孙儿想娶晋阳公主为妻,此生此世非卿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