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木而潮湿的沟渠边、废弃的小树林里,往往隐藏着好东西。
夏日里,几场风雨过后,无意间经过小树林,远远望去,松软的红褐色土壤表面,常常无故堆隆起来。这是令人狂喜的发现,正是洁白的蘑菇高擎着伞盖,在等另一场天青色的烟雨。带着某种不劳而获的忐忑奔上前去,蹲在那里观望,那些蘑菇或大或小,小的娇羞欲语,大的亭亭玉立。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蘑菇时难以表达的惊喜。
在之前的夏日里,母亲回家时,偶尔会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这样的蘑菇,在取出时仍散落着新鲜的土粒。这几颗蘑菇,是在整年玉米面窝头和咸菜的生活画面中唯一的亮色。
“娘,这是什么?”
“蘑菇。”
“能吃么?”
“很好吃!一会儿给你们做,等着啊。”
“嗯。”望着那几枚漂亮的“伞盖”,我的心“砰砰”地跳动着。
在我和姐姐的注视下,母亲将蘑菇洗净,仔细掰成小块儿,放入一只白瓷碗内,打上一颗鸡蛋,撒上几粒粗盐,在做饭时跟馒头馏在一起,馒头热了它也熟了。
掀开锅后,旋起的雾气尚未消散,我和姐姐已凑上前去张望,发现在盛放蘑菇的瓷碗里,鸡蛋的乳白与嫩黄均匀地镶嵌在蘑菇小块里,四散着浓香。我和姐姐迫不及待伸出手去。
“烫、烫、烫……”母亲抢过白瓷碗高高举起,用腿部挤开我们,将瓷碗蹲在锅台沿上,使劲呵着自己的的双手。锅的上部是冒着热气的窝头,锅底是在灶间草木余烬的蒸腾下翻滚着的玉米浓粥。
我拿着筷子细细挑着碗里的那层鸡蛋,再夹一颗蘑菇的小块儿放入嘴巴。那种混合的香气和鲜美的味道完全征服了我。这种味道,既经典又难忘。
还有一种味道是炖虾酱,与炖蘑菇类似,也是鸡蛋加虾酱上锅蒸,充分发酵后的虾酱与鸡蛋交裹着的浓香简直可以让人记忆一辈子。
吃过几次蘑菇之后,秋天渐渐成熟,站在村边向田野里远远望去,玉米和高粱织成片片的青纱帐。倘若在傍晚的薄雾里,独自走在青纱帐之间的小路上,聆听着颤微微的虫鸣,就会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神秘而未知的胜境里。那里,只适合纯洁的魂魄、宁静的心灵与空远的遐思。
在这种虫鸣瑟瑟的胜境里,只与林立的青纱帐缠绵交裹,是一种舍弃**和俗物的自我超脱。
在傍晚的薄雾里,母亲带我到玉米地里看望玉米的长势。满眼皆碧。偶见牛翁叼着烟斗吆着黄牛,悠闲爽意地走入民间山水;也有秋露在玉米底部的纤草上打着朵儿,做着晶莹的夏梦。我和母亲踏着秋露舞着双臂分开交错的玉米叶,在垅间缓慢地向前行走。田地里某些贫瘠的部分,玉米棵纤细扭曲着,仿佛营养不良的畸形儿。
但在大多数肥沃的部分,玉米棵成趟成行,裸着粗大坚实、闪着碧玉般油亮的根须,向天高耸着,玉米苞饱满骄傲,向一侧挺立,俨然飒爽英姿的豆蔻少女。玉米棵的尖顶上,擎举着叉开五指般指向四方的黄穗子,碰触之中散落着细细的花粉。
有时,我怀疑那些手指似的花穗是玉米的天线,玉米通过它可以与神秘的外太空建立某种隐秘的联系。
“看,苞米!”突然,母亲停下脚步,指着远方对我喊道。
“什么!哪里?”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在一棵玉米上,应该鼓出玉米棒的部位,却呲牙咧嘴地绽放着一颗黑乎乎的东西。那分明不是玉米!
“那是什么!”我小声问,我怀疑声音高了那东西会因此而爆炸。
“那是苞米,”母亲说,“玉米长残了就是这个样子。”说完,她向那棵玉米走去,伸手摘取它。
“哦,是的,”我应着她,“长残了的玉米就该摘下来扔掉。”
“什么,扔掉?”母亲惊讶地说,“不是扔掉,我要把它带回家。”
“带回家做什么?”
我和母亲手牵手,拿着那块苞米回到家里。母亲动手了,将苞米洗净,掰成小块儿放入白瓷碗内,打上一只鸡蛋,放入几粒粗盐,上锅蒸着。
当她揭开锅盖后,一阵奇异的浓香从锅里面扑出来,带着热气扑到脸上,让人陶醉。
“你尝尝吧。”母亲取出那碗炖苞米放在锅台上、我的面前。我用筷子挑了一些放入口内,我惊讶了!那些黑乎乎的、泛着莹光的东西,却甜甜的、香香的,使我想起鸡蛋炖蘑菇的的浓香味。我喜欢这种美味,这是不一样的味觉体验。
玉米终于成熟了。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动起来,纷纷赶着地排车,吆五喝六地赶往玉米地。
“里……里……外……外……”赶牲口的声音响成一片。里,是指向左;外,是指向右。但在长久的流传中,口音完全变了,你能听到的只是“yi……yi……yi……”,“wao……wao……wao……”的发音,让人无法判断它原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声音宛转悠扬,堪可入画。
到达田边之后,二爷指挥我们每人拿一只四个角的包袱,每个角上都有一条长长的包带,下地前将包带两两相系,一个搭在左肩,一只搭在右肩,挎好包袱后进入玉米地。每人占一垅,将玉米扳下放入包袱内,包袱满了就返回地头倒进地排车里。
当地排车装满时,我们浩浩荡荡驱赶着大驴回家去。
不几天,被掰去玉米棒的玉米棵竖立在满坡里,焦黄焦黄的,失去了往日翠绿的风采,憔悴地站在那里。
有时候,玉米棒子已被掰完,二爷望望太阳,仍未到天空的中央。他抽袋烟,转身从地排车内魔术般地取出一只木杆的大镢,磨得锋光锃亮的,开始伐取玉米秸。他走近一棵玉米秸,跨过一步,用左手将玉米秸揽在怀里,右手高高扬起大镢“咳”一声落下,大镢的锋刃划出一道光亮准确地落在玉米秸的根部,不深不浅,落下的同时左手用力提起,只听“咔嚓”一声,一棵玉米秸脱离了地面。
这需要多年的经验,才能做到如此精准。我和哥哥想试试大镢,但被二爷无情地拒绝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砍在脚上咋办!”他吼道。
父亲也参加了伐取玉米秸的队伍,但大镢落下的部位要么深、要么浅,总不是那么完美。要么大镢深入土壤难以取出,要么仅仅在表层切断玉米的根须。二爷看着父亲深深地叹口气,不过他并没说什么。
玉米秸伐得太浅,留在土壤中的根茎太多,会给后续的耕地和播种留下太多麻烦,二爷这是在为牲口和之后的播种揪心了。
不几天,在剥玉米的时候,母亲偶然从玉米堆中拨出几只鲜翠的玉米棒,撕开外皮后,用指甲掐了掐那粉嫩而饱满的颗粒,掐破后,玉米粒向外溢出沁人心脾的玉米甜香。
“今晚我们有水煮鲜玉米吃了。”在我们疑惑的神情中,母亲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