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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屋子漏雨
    夏天到了,雨季来临。我喜欢夏天,又恐惧夏天。倘若我家的房子不漏雨,我就爱死夏天了。



    夏天无人管我,我可以只穿一条短裤,甚至可以光着脚丫跑来跑去。遇到白天下雨,还可以在雨里疯跑。邻居张京奎常常在我家提到铁人王进喜,提到“工业学大庆”,当工业油流从井口里喷射而出时,在铁人王进喜的带领下,一群石油工人忘情地沐在从天而降的油雨里载歌载舞,这个场景给人以某种鼓舞。我在雨里疯跑、载歌载舞,也是这个意思,一种与他们同贺的意味。



    可是晚上下雨我就不这么想了,除了不能载歌载舞之外,晚上下雨让我恐慌,让我生不如死。



    有天晚上,我睡得正香,只听“轰隆隆”一阵雷声响过,我从美梦中惊醒,只见几条闪电撕裂了天空,也撕裂了窗户纸,接着,一阵暴雨从天而降。我的心凉了下来,陷在愁闷里睡意全无。看看旁边依旧熟睡的父母,实在无话可说,恨不能每人打一巴掌促他们醒来,共同迎接这场暴雨。



    但他们没有醒来,我也再没睡着,睁着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果然,暴风雨肆虐了十几分钟后,我听到灶台处“啪嗒”发出一声响,是一滴水落在灶前的玉米秸叶上的声音。玉米秸是用来烧火做饭的,晒得特别干,所以水滴落在上面特别脆生。这声音在我心上扎了一针。该来的总会要来。



    “啪嗒”又一声响,锅里的泔水中也落下了一滴雨水。“啪嗒啪嗒”,水缸上层的碗柜上和水里各落了一滴雨水。接着“啪嗒啪嗒”之声骤起。“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啪嗒”一声,一滴雨水落在我盖在身上的棉布上,脚部也落了一滴,枕头上也落了一滴,额头上落了一滴。我用手指抹了那滴雨水放到嘴巴里品尝着,那水滴咸咸的,有呛辣的气味,是多年的烟火气蒸腾并侵入屋顶苇杆里的气味。我睁着眼睛望向屋顶,屋顶的苇杆黑漆漆的,早已经被灶间的烟气呛得认不出苇杆还是黑夜。



    “啪嗒啪嗒啪嗒……”更多的雨滴滴落下来,终于有一两滴滴落到父母的头上。他们终于醒了。父亲突然从枕头上仰起头来,吃惊地望着四周,“啥?”他问。



    “又漏雨了!”我告诉他。



    “他妈的,怎么又下雨了,旁人还没来得及修屋顶呢!”父亲骂骂咧咧翻个身,又睡着了。似乎漏雨跟他半点干系也没有。我唉了一声,继续煎熬着。



    “怎么了,谁泼水了?!”母亲也醒了,摸着自己胸前的雨水张着头四处问。



    “没人泼水,谁闲着没事儿半夜起来泼水玩!”我说,“是漏雨了。”



    “啊!又漏雨了?”她说,然后她碰一碰身边的父亲,“起来,快起来,漏雨了!漏雨了!”



    “我早知道了!”父亲不耐烦地说,“漏就漏呗,你还能叫老天爷止住下雨么!先睡觉再说。”



    “睡觉睡觉,你就知道睡觉,”母亲有些生气,“天气好的时候,我说了几遍了,让你修屋顶修屋顶,防备夏天雨水多漏雨,你就是不听,现在漏雨了吧!”



    “你有完没完,”父亲也生气了,“我又不是老天,我咋知道啥时候下雨,本来计划好的,明天就修屋顶的。”



    “散伙吧你,”母亲呛道,“还明天,后天,大后天你也修不了屋啊。修屋得需要泥土,你连个泥土都没弄来你明天咋修屋啊!”



    “你还睡不睡啦!”父亲吼道。



    “睡?”母亲说,“我能睡得着吗?看被子褥子都他娘的漏湿了,亏你心大还能睡着着!我得起床去拿盆接水!至少你也起来点个灯吧?”



    姐姐也醒了,看起来心里面老大不愿意,也在那里嘟囔着。



    父亲始终没动,还打起了呼噜。他那睡觉的样子,仿佛干了白班干夜班累得不能再疲惫的工人,但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把事儿今天拖到明天,再从明天拖到后天大后天,直至再拖下去濒临死亡的时刻才做的闲人;一个整天活也不干,不是这家就是那家整天玩、逗乐子,自己却总以为忙得不可开交的混蛋。



    他睡着了,心无挂碍地睡着了,他心真大。从这一点来看,他适合做将军,我真得佩服他。



    母亲骂骂咧咧下床点灯,然后找盆找碗四处接水。父亲终于感到,雨水滴落到他裸露的肩头上并不那么舒服,就情不自愿地翻了个身,避过了雨滴,母亲才得以将一个空碗塞到雨水的落点处。我和姐姐也起来了,因为我们根本睡不着了,内心的怨恨已经把我们的灵魂吞噬掉了,内心的魔鬼驱使我们起床帮助母亲找盆找碗,然后放在雨水准确的落点上。



    当这一切做完的时候,母亲望着屋顶,那里一滴一滴的雨水正在凝聚,正在从无到有,然后聚成一团美妙晶莹的小水滴,直到具备了足够的能量之后“啪”一下落下来,砸在我们已然冰冷的心头。



    “唉呀!这哪是屋顶啊!这简直成了筛子!”母亲叹着气说。我认为她比喻得很恰当。母亲再望望满屋子的盆儿和碗儿,又叹口气说,“当年我小的时候,父亲在树上打枣,我就在下面放了无数的小盆儿小碗儿接枣啊。一说多少年过去了,现在又接起来了,可接的是雨水。”



    我不知道母亲怎么想的,竟然在这么晦气的夜晚想到了儿时诗意的打枣。要我说,这哪是在打枣,这简直是在下冰雹。



    “勉强再睡会儿吧,”母亲疲惫地说,“离天亮还早呢!好在这屋终归有个顶子,不是露天的。”



    听到母亲这话,我受到了安慰。是的,再不济,我们不是住在避无可避的露天的大街上,好歹住在一间屋子里,尽管漏雨,但还能挡风。母亲拨了拨大炕上的盆儿碗儿,先帮我们清理开几块地方,仅够我们弯曲着小身板容身,然后她也在众多的盆儿碗儿中间躺下了。虽然艰难,但她和姐姐还是睡着了,但她忘了熄灯。或者,她是故意亮着灯的。这盏似起似灭的灯火,至少让我有一点点光亮抵制黑暗和恐惧。



    那晚上,我始终没有睡着,风雨吹打在窗上和墙上,似乎鞭打在我的身上和心上。我感觉并未躺在屋子里,感觉就是睡在大街上,随风漂泊,无家可归。



    从那晚过后,我觉得任何屋子都不是安全的,即使是楼房。听到雨声响起,都感觉到屋顶在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