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我家院子里人多了起来,二爷、二娘、六叔、六婶、大姑、二姑,甚至在外地经常不回来的四爷、四娘也来了,匆匆赶来后,对我们屋门连看也不看,一头扎进奶奶屋里。人来人往,我感到羞怯,不敢出门,偷偷躲到门后。后来,母亲告诉我,奶奶病了,要不行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奶奶屋子里突然传出凄厉的哭声,“娘啊,你再也不管我了……”我明白,奶奶去世了。不一会儿,窦峰骑着自行车来喊我上学,父亲抑制住哭声对我说:“今天你不要去上学了,你得在家哭奶奶。”
我说:“那我上学怎么办?”
“让窦峰帮你捎个假吧,就说你奶奶老了。”父亲说。回头我跟窦峰说,他脸色凝重,尽量表现出严肃的样子,仿佛去世的不是我的奶奶,而是他的奶奶,郑重地点了点头,之后骑车走了。
接着,家里忙碌起来,父亲打发姐姐撒脚如飞去二爷、三爷和六叔家送信,不一会儿,一大家人全聚到我们院子里,弄得我家院子像赶集一样热闹。我知道,奶奶去世了我不该这么说,但我就是那么想的。
奶奶去世,按道理我应该悲伤,可是很奇怪,我却没有半点悲戚的情感,在我心里,奶奶的去世,跟父亲伐倒院子里的一棵树无异,我的感觉不过如此。只是,看到全家人的表情那么悲戚,全都处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里,觉得不应该再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又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手足无措,默默地站在角落里。
不一会儿,我哥和张海来了,我们三个人一块站在角落里,望着忙碌的人群,尴尬地四处望着。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小小而闭塞的村庄,消息传播的速度,不亚于炸弹爆炸后的冲击波,很快扩散到全村,凡是有关系的人都来帮忙。二爷安排六叔给大姑送信,安排父亲给二姑送信,让她们快来。
大爷当兵后,在外地安了家,不知生活在哪里,距离我们太远了,失去了联系,交通和通讯都不方便,他是没法来了。四爷生活的地方大约有八十里地,并不太远,二爷安排我父亲给二姑送信后,马上去窑郭乡邮局给四爷拍电报。
窑郭乡邮局在我们学校东侧,父亲骑着自行车很快就赶到了,那时,发电报太昂贵了,一个文字就需要五毛的样子,而我家一个月大概挣五块钱的样子,所以,不到十万火急,谁也不会发电报,而发电报,文字则越少越好。
“娘去世,速归。”这是当时父亲给四爷拍的电报,当真是惜字如金。
上午10点钟,大姑和二姑都来了,一进屋,便扑在奶奶身上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一般。
中午十二点钟,四爷也来了,坐着他们单位里一辆黑色的桑塔那,车子刚停下,众人围了上去,人缝里夹杂着数不清的孩子。在大家的心目中,那些遥不可及的大官才能坐得上汽车。孩子们一拥而上,包围了车子,很多老头儿老太太也围上来,不敢上前,围着汽车转来转去,啧啧称赞着。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扼腕叹息着:这样的汽车连见也没见过,我们真是白活了。
孩子们不管这个,围上来,摸摸厢盖,摸摸后视镜,摸摸玻璃,很是兴奋。司机坐在车里还没怎样呢,四娘跳下汽车,挥着大手,驱赶着孩子们:“唉!闪开闪开,别乱摸,摸坏了你们赔得起吗!”孩子们一哄而散。
接着,四爷从车上下来了,一米八三的个子,穿着板板正正,行事彬彬有礼,在我眼中神圣不可侵犯,简直是神。要知道,住在小小而闭塞的村庄,城市即是我们凡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堂,那里根本不是人类居住的地方,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我想,在我小小的内心里,对城市的理解就是这样。
接待宾客的司礼人员好不容易拨开人群,迎上前去,重重地握住了四爷的双手。
接着,主持葬礼的司仪人员组织我们一大家人为奶奶送第一道盘缠。有人在前面提着一盏灯笼,后面有人托着木盘,放着酒壶,后面依次跟着二爷、三爷、四爷、父亲、六叔,再就是哥哥,我,张海,之后是二娘等妇女女孩们,长长得排成一队,浩浩荡荡向西湾沿岸进发。
我穿着白布衣,戴着白帽子跟在后面,只听见前面哭声震天,二爷他们老弟兄几个声泪俱下、肝肠寸断。我觉得我应该哭一哭,可是哭不出来,只好低着头在那瞎哼哼。当转圈回来时,抬头一看,父亲的老弟兄几个哭得涕泪横流,粘粘的大鼻涕混合着眼泪拉成一条长长的线,流的脸上身上全是,不禁觉得好笑。
人们越围越多了,在这个信息闭塞、娱乐几乎为零的时代,在我们这座小村庄,红白喜事都像一场莅临乡下的马戏团表演,是人们唯一大点的消遣。人们围在那里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论谁哭得最烈、谁流的鼻涕最长、谁没哭。
不哭的孝子贤孙不可避免遭到了人们窃窃的指责:老人去世了,连哭都不哭,还是亲生的吗?
回来后,看到林殊龙老哥哥在院子里指挥调度着,将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林殊龙,约摸五十来岁的样子,曾经念过私塾,写得一笔好书法,人又热心,是村子里公认的葬礼主持人,每家有丧事都少不了他,每次,都需要他来写铭旌,奶奶的铭旌自然也由他来写。
铭旌,是一块高两米,宽八十厘米的红布,照尺寸扯出来后,在上面用毛笔写上黑字。据说,林殊龙自创了一套书写铭旌的方法,写出字之后,犹如镌刻在上面一样,不洇不散,格外清晰。这方法他并不外传。这时,只见他将扯出的那块红布叠好带回了家。
不过半个小时,他回来了,手里面擎着已经写好的铭旌。大家上前,七手八脚将它展开来,四角系在搭好的秫秸方框上,倚在墙边,那些字在风里面飘摇着。在间隙里,我去看了看,上面写着几列字,中间的大,两边的小,分别是:
“生于xxxx年吉时,卒于xxxx年以寿终”
“先妣张府王氏讳xx享老寿八十五岁之铭旌”
“儿张祖昌祖庆祖祥祖华祖荣敬孝”
如此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