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你纯粹是胡思乱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整天吃饱了撑得没事瞎想些啥!”
长夜漫漫,噩梦残忍,这残酷的折磨看似遥遥无期,又无人可诉,张小强百般煎熬,度日如年。比梦境更摧残他的却是坠在心底的疑问:我到底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老天要惩罚我?我自问并没做错什么,是老天大施淫威竟容不下我么?
阅历既浅,涉世未深,身处闭塞穷困的小乡村,蒙昧于玉宇,又无关于生命与哲学的书籍为其解惑,再加上张母逢年过节的烧纸“发钱粱”行为,使张小强认为,人的命运是由天定的,人的生命是由看不见的神灵所掌握着,无论命运多舛,还是诸事顺遂,冥冥之中必由神只来裁判执行。个人无论能力如何,毕竟自己是做不得主的。
做的噩梦多了,噩梦也就成了平常梦,张小强觉得自己的内心被恐惧渐渐磨了茧,被层层的角质护佑着,坚韧又有抵抗的能量。他恐惧的不再是噩梦本身,而是隐藏在促使他制作噩梦的背后力量,那些看不见的神灵、或鬼灵。
入天堂或下地狱,并非是决于自己的,而是决于神灵或鬼灵,这是张小强最害怕的,他在怀疑:即使自己再谨小慎微,再心地善良,也躲不过神灵或鬼灵的玩忽职守,那些神灵或鬼灵们饱食终日无事可作,便聚在一起掷骰子,将凡人的名字刻在一枚骰子的棱面上,将惩罚或奖励的条目刻在另一枚骰子的棱面上,双骰齐出,掷着了谁,便让谁承担相应的奖惩条目。
至于你究竟有没有犯错或有违天地道义,那是无关紧要的。
所以,很多不该发财的发了财,不该破财的却落了个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心地良善者遭人戏弄,心如豺狼者却如日升天。张小强怕的就是这个,他怀疑被神灵或鬼灵掷中了骰子。这个想法一旦形成便挥之不去,终日在脑子里盘旋飞舞,仿佛吸饱了水分的水精灵,逐日涨大,不可预期,随着日升月长,要将他的脑子撑炸了,使他惶惶不可终日,心乱不已。
他觉得非要倾诉不可了。他听老师说过,假如你有一个苹果,分别人一半,每人会有半个苹果。烦恼也是,说给别人之后,你的烦恼就会减少一半。老师的话总没错的。于是张小强将自己的噩梦告诉了堂哥张大强,希望让他分担自己一半的烦恼。之所以选择张大强,是因为周围的小伙伴没有比他年龄更大的了,少不更事,并不十分可靠。而不选择自己的父母,想必是害怕分享后,不仅减少不了烦恼的一半,而且会徒增一倍乃至数倍的烦恼。
他觉得选堂哥张大强就对了。
张大强听到张小强的噩梦后,首先觉得不信,之后觉得诡异,后来见张小强的语气斩钉截铁,将梦境描绘得栩栩如生,不得不信了。但听到张小强不再害怕噩梦而是更害怕神灵的无端戏耍,或是怀疑被鬼灵下了毒盅之后,张大强不仅没有释疑,而且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张小强啊张小强,怪不得你整天做噩梦,你该!你就是无端瞎想嘛!接着甩出了刚学到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强调自己思想纯正,从不瞎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所以一倒即睡,一觉能睡到天明。张小强啊张小强,你像我一样不就好了么。
在他刺耳的笑声中,张小强暗暗责备着自己:妈的,千挑万选我还是选错了。他觉得自己的烦恼没有减少,相反腰部紧缩,头脑发胀,在一种所谓的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他有种想打人的冲动。自己想得到安慰却得到了嘲笑这两者之间剧大的反差让他愤怒。
“你放屁!”张小强脱口而出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张大强盯着张小强欲冒出烈火来的眼睛问,不过他倒显得冷静,语气里竟没表达出愤怒。
“我说你放屁!”张小强重复道。要知道,人类是从不会在自己的亲人面前服软的,越亲近,就越放肆;越密切,就越有恃无恐。他等待着张大强扑上来给他一拳或踢他一脚,但不相信他会打死他,或使他屈服。
“我不会和你一般见识的,”张大强观察着张小强面部的狰狞,语气更加缓和了,这让张小强觉得无力。因为在拉满弓之时,对面的猎物也在跃跃欲试,准备凛然赴死,可那张弓却松驰下来,让猎物们都感到泄气,这泄气让正义得不到伸张的感觉更加强烈。谁知张大强又补了一句,“你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小怪物!”
“操!”张小强啐了一口怒道。他觉得张大强装圣人、自以为是的样子恶心透了,使他的内心充溢着愤怒、恶心、压抑和烦躁,种种感觉掺杂起来,冲击的他生不如死。张小强生到十三岁,从没被人瞧起过,所以有种强烈的想要人瞧得起的冲动,对瞧不起他的人深恶痛绝,尤其是最亲近的人。
“我还是走吧,和你这种胡思乱想、毫不冷静又满口脏话的家伙我一刻也不想多呆。”张大强说着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这是一种轻视,更是一种污辱,对张小强来说,这个场景像极了在赌场中,一个大获全胜的赌徒对一个输得精光的赌徒说,你牌技不行,又无钱财,你想跟我玩,你拿什么跟我玩!我从不跟不是对手的对手博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骑在别人脖子上也就算了,还向人家脖子上拉巴巴,拉巴巴也就算了,还非要人家说你巴巴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张小强再也忍不了了,他冲上前去,朝张大强的屁股上飞起一脚,要狠狠地踢倒张大强,即使踢不倒,也要踢他个趔趄,才能减弱心底的怒火。
哪知张大强屁股后面长了眼睛,他稍微转身,右手出手如电,已经稳稳地抓住了张小强的脚踝,再轻轻向前一拉,再向上一抬,张小强便“扑通”一声跌倒在地,脑袋撞在小凳的边角上,疼地“嗷嗷”直叫起来。打又打不过,心口和脑袋的伤处又太疼,张小强大哭起来。泪水尽管不能冲刷耻辱,却能宣泄痛苦愤懑。
张大强转身望着张小强,看他那痛哭流涕、懦弱不堪的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他眼中,自己这个堂弟无能、懦弱且喜欢较劲,继尔感到自己高大威武、宽容让人、处事冷静又睿智无两。
叹完气后径直走了出去,慢慢从张小强模糊而愤恨的视线中消失了。张小强抓起面前一只板龛,狠狠地掷向水缸。
“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