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在簌簌的夜风里,张小强站在一堵断墙上,仰望苍穹,向天张开双臂,胸怀八荒**,发出一声长长的慨叹。
“你有病么!”张大强站在断墙下,望着桀骜不驯的张小强训斥了一句。在他眼中,张小强无论做什么,都是幼稚的表现。
张天津也站在断墙下,提着一只装着十几只死麻雀的小铁笼,冻得瑟瑟发抖,不时抹着鼻涕仰望着张小强,从心底处涌出崇拜艳羡的热流,“好威风啊!”他叹道。在他眼中,此时的张小强化为了横扫千军一战而胜的项羽,如金甲天神挣脱金科玉律遨游天际般斗志昂扬,使他内心充满着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正义得以伸张的豪迈。
“张小强,你在干什么!可千万别学武当派张翠山那个傻蛋,稍一激动便自决经脉而死啊……当然,胸前喷出的彩虹般的血柱倒是特别壮观。”窦峰淡淡说。他抬头只望了张小强一眼,便退到了一旁,他倒不担心张小强居高临下飞起一脚踢中他的脑袋或胸口,他料想张小强不会或不敢那么做,他只是看了一眼那堵几乎被碱透墙根的断墙,就意识到它随时都会坍塌的危险,因此躲到了安全地带。
“我又不踢你,你跑那么远干嘛!”张小强说。他对窦峰的动作只猜透了其一,没猜透其二,不过只因双方持见不同,倒不值得踢他一脚,“在你眼中,张翠山是傻蛋,可在我眼中,张翠山却是英雄!张翠山有忠、有义、有担当、有血性,纵然自决经脉而死,却留下千古英名……从哪点来说,他是个傻蛋?”
“是,他是有忠、有义、有担当、有血性,忠于殷素素,义于武当山,血性过人……可还不是死翘翘了!活着未必不行,可他偏是死了,死了就啥都没了……他不是傻蛋能是什么!”
“那种境况之下,他不得不死!”
“别说蠢话!任何的错事都与他无关,他大可一走了之,之后再找机会解释清楚。”
“张翠山的境界你根本不懂……要真是那样做了,我都会瞧不起他;对面前那群所谓的名门正派无耻之徒来说,倘若不死,之间隐藏的决绝的报复气息就会减弱很多!”
“拉倒吧,别扯了,要想真有报复效果,不如拿刀跳上去,杀一个算一个……”
两人一直扯个没完,双方势均力敌,暂时谁也没被谁说服,完全把改编于金庸先生武侠小说的电影内容幻化成了真实的人生。尽管电影里的人物和人生距离他们那么遥远,甚至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但他们仍坚信电影里的存在是真实发生的。
他们仍扯着,张大强和张天津听得津津有味,张天津当然没看过原着小说或电影,因此对两人的互扯感到新鲜讶异,张大强则认真地听着,感慨着两人对小说或电影内容的理解之深。张洪海则隐在一旁一言不发,默默观察着周围。张小强兀自站在断墙上手舞足蹈,希望通过肢体形象与语言的协调配合,表达出更好的说服效果。在不断辗转腾挪中,断墙晃动着,根部的碱土扑簌簌流落下来。
这一切尽被窦峰收入眼中,但他看看断墙的根部,再望望手舞足蹈的张小强,假装视而不见,反而在心底里期待并诅咒着:“断墙,快点儿倒下来,快点儿倒下来……”
事实正如窦峰所期待,就在一阵挟着冰霜的寒风簌簌过后,张小强手舞足蹈,沉浸在抵御冷风、抵抗窦峰的亢奋里,毫没注意。突然,断墙坍塌了,向胡同里倾倒下去,“砰”一声铺在地面上,张小强毫无准备,本能地向上一纵却因墙壁的垮塌无处着力,惊叫一声猝然跌坐在碎土块上,感觉到胃部上方“嗝”了一声,五脏六腑受到了剧烈的震动,捂着腹部痛苦地扭曲着。
各人沉默了一下,见到张小强安然无恙后,狂笑声骤然响起,不一会儿都笑得弯下腰喘不过气来,窦峰一手指着张小强笑得最坏、笑得最欢。张小强颓废地坐在地上,胸怀八荒**的豪迈荡然无存。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此刻,又是多么的寂寥落寞。
“时机刚刚好,”过了好大一会儿,张大强止住笑站了起来,望了望窦峰,又望了望走上前去拉起张小强的张天津,再看看铺满一地碎成一片的断墙,说,“再扯下去,估计你俩就揍起来了!这道断墙,可以说垮塌的刚刚好。”
张小强心说怎么可能!他当然不敢揍,尤其对手是窦峰。除了偶尔给上张天津不疼不痒的一拳、在恼羞成怒时含着被反噬的恐惧不分好歹地给上张大强一棒或一凳之外,他谁也不敢揍,在没有绝胜的把握之下,比如面对七、八岁的一声呐喊都能被吓哭的小男孩儿,除此之外,他谁也不敢揍。
即使张洪海生得比他矮,他也不敢揍,他记得两人曾经在嬉闹间试图向张洪海挥拳冲锋,却被张洪海后发制人,狠狠一记神出鬼没的下勾拳击中了下巴颏,疼得他好几天都没法痛快地吃饭,从此他信服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箴言,明晓了跟任何人开揍都是在自取其辱。
更何况,窦峰不是张洪海,相对于张小强,他既高又壮,下手狠辣、睚眦必报,那就更不能自取其辱了。而最关键的是,窦峰的肾上腺内永远储存着满满的、热血的、源源不断的肾上腺素,骨子里储藏着跃跃欲试的好斗性,以求事事争先、时时逾人,与张小强所劝诫自己并倡导别人的“与事无争”处处相反,是吃不得半点亏的。
所以,跟他相揍,张小强深刻地知道,自己是赚不到半分便宜的。
因此,本着“绝不再赌”方能“永不会输”的原则,不与人斗,也就无所谓胜败了。至于在言语上吃点小亏,那就忍了吧。
就在张小强脑海中闪现着万般法门时,张天津已拉他起身,并帮他拍打着屁股和后背上沾惹的黄土,拍完之后,张天津重新抓起盛放着十几只死雀的铁笼,举向空中观看着,半晌叹道:“这些东西咋办?难不成又要像上次那样一扔了之么?那也太可惜了吧,‘麻雀虽小’,它也是肉啊,多添几勺水,就能煮成一锅鲜美的麻雀汤啦!”
大家听着张天津的细碎唠叨,共同瞅了瞅被他举在半空的死雀,想着无比鲜美的麻雀汤,唇舌间慢慢泌出一道道馋涎。张小强转身挑了一块最大的土块站在了上面。
“这恰恰就是我刚才站在断墙上,仰望夜空发出慨叹的原因,”张小强指着半空中的死雀说,“各家各户容不得我们进去,窦峰家的新房又烧了,偌大一个村子,我们连个能好好落脚烧顿麻雀汤,边喝边聊、边品尝啤酒的地方也没有!还不是‘天下之大,何以为家’吗!”
“张小强,你怎么又提这茬!”窦峰批评道。新房子被烧,仍然是钉在他心头上的一根刺,稍稍碰一下都疼。
“等着吧,我们家也快要盖新房子了,到时候去我们家新房子烧麻雀汤喝。”隐在一旁阴影里的张洪海突然发话说。
听到他的话,大家一阵兴奋,感觉生活再次有了希望,但想到不知何时才能盖好新房,又失落起来。张天津打开笼子,掏出里面的死雀一只只向黑暗的角落里扔去,很快笼子里空空如也,那些麻雀与夜色、尘土、腐草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