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华不看铁路小屋之后,改行去拉粪。
之前他在木材厂工作时,工厂厕所的后部粪槽内粪满为患,粪水外流污浊不堪,领导看着不雅,就问张祖华能不能处理这件事情。见到领导亲自问询,张祖华为宠若惊,想都没想便应承下来。
之后,他搞了两只盛放油品或化工原料的大铁罐,两者对焊在一起作了一只大粪筒,固定在地排车上,套上大驴扬着皮鞭浩浩荡荡开进了木材厂,抄起丈把长的大粪勺开始掏粪,几车下来,并清扫完地面,厕所变得清爽多了,入厕所的男男女女都对张祖华挑着拇指称赞不已,尤其领导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地向他点头。
张祖华自是高兴,既得到了领导的肯定,又得到了工友的赞扬,而且粪水拉到地里又作了肥,他二哥张祖昌也向他点头微笑着,因此张祖华很有成就感,感到自己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之间,木材厂领导还将他介绍到其他单位去拉粪,除了得粪作肥之外,还得了少许工钱。之后,木材厂倒闭,张祖华成了一名光荣的铁路看守员。期间那只粪筒也不闲着,帮人拉水浇菜园,洗净了拉水泼麦场,替人拉水盖房,每每有求,求人者笑脸殷勤,感恩戴德,张祖华有求必应,俨然成了重要人物,那只粪筒倘若有灵,应当也觉得成了重要粪筒。
明哲保身后,张祖华无事可作,看到置于院角的粪筒,觉得是时候拾起老本行了。“还是这行安全保险!既不担心挨打,也不担心丢东西,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行业!”张祖华想。
在省道经过的区域内,有一片属于张家村的土地,村领导决定要沿着省道盖一片房用来租赁,村委领导张钧城来找张祖华帮忙为其拉水,按车算钱,张祖华慨然应允,套上车便出发了,张小强闲来无事也跟着,骑在粪筒上听驴蹄笃笃有声,沐着热风,仿佛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样威风。
拉了两天后,在一个中午留下吃工饭,张钧城也在,喝过二两老酒后几人提起张家村往事,张钧城脸本是白的,书生一般清秀,此刻被热酒灼的微红,半掺着酒话对张祖华说:“五叔,想当年有个事儿随意说一说,没别的意思,就当凑热闹讲故事。”
“你说吧。”张祖华感到好奇。
“五叔你记不记得,当年我高中毕业后,你那时正在村里当书记,我想请你写个介绍信在外面找个工作,可你没写,或者是对我的评价写得不很好,所以我没‘转成非’,这事儿可得怪你!”张钧城说,“当然,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你不必放在心上,只是说说而已。”
张钧城说是说,因着酒,语气里却杂了几根刺意,不过他并不在意,顶多张祖华趁着酒劲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最好轻微道声歉,大家一笑泯恩仇。张钧城甚至有些期待。
张祖华一听却火了,放下酒杯说:“这是哪年的事儿,我怎么不记得。”
“你忘了么?大约十年前。”
“哦,我终于想起来了,”张祖华沉思一会儿道,“是那事儿,那根本不是我的事儿,那是全党全村委商讨决定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
“五叔,你这话不对了,你那意思是说,全村党委村委都认为我这个人不咋地?”张钧城斜着眼问。
“记不清了,多少年了都!写都写,评价没评价都忘了,真难得你还记在心上。”
“是!你当然不须记在心上,可那是关于我的前途啊,大好的前途让你们一句话给毁了,谁会轻易就忘掉了!”
“你他妈说谁毁了你的前途?”张祖华掷下酒杯,拔地而起。
张钧城无语,看到张祖华拔地而起他有点后悔,认为自己不该挑起这个话茬,何必呢,都多少年了,一切都已定局,只好说:“五叔,消消气儿,就当我没说好了,来来来,继续坐下喝酒。”
“喝个屁酒!”张祖华说,“你这酒我是喝不下去了,你这活儿我也给你干不了,你爱请谁请谁吧,反正我是不干了!张小强,咱们走!”
张祖华气呼呼地带着张小强套上驴车,大驴正对面前的芦草依依不舍,张祖华高高挥起鞭子狠狠地抽在大驴屁股上,大骂道:“还他妈吃!给我快走!”毛驴受惊,蓦然向前蹿出,将骑在“马”背上的张小强差点甩在地上。
“五叔,别走,有话好好说……”张钧城在后追着说。张祖华不理,又高高挥了一鞭子,驴车载着粪筒和张小强绝尘而去。张钧城在后甩甩手,叹口气道:“从小不成驴,一辈子是驴驹,这人注定了,一辈子就这熊样儿了!”
张祖华驶在路上,挥着鞭子落在大驴身上头上,仿佛抽打着张钧城,兀自忿忿不已,边走边骂:“什么叼人啊!说我毁了他的大好前途,我哪有那能耐啊!操,老子不干了,去他娘的……”
张小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觉得没谁不对,又觉得谁都不对,毕竟没尝过世间生活的艰辛,不理解人类为了赚钱甚至可以承受胯下之辱,又向着自己老子,也愤恨道:“是,不给他干了,咱人穷志不穷!”
回到家,张祖华卸车饮驴,回屋躺上大炕上仍嘟嘟囔囔骂个不停,不知是感觉自己受了污辱难平,还是为真得做了毁人前途的事而懊悔,还是在惋惜这个喜欢的行当就要做到头了。
就在张祖华终于平息下来,似睡非睡时,张钧城提着两瓶白酒来访,打断了张祖华的入梦。
“五叔啊,对不住啊,都怨我,我就不该提那些陈谷子烂糠,白白毁了我们爷俩儿的感情,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张钧城放下酒,点头哈腰对着向里侧着身体的张祖华道,看起来情真意诚。
张小强在一旁感到了张钧城的真心,他心在默念:“好了,这就够瞧的了,爸爸,你该起来了,起来接受道歉,然后和好继续帮人拉水挣钱啊。”
可张祖华没动。张钧城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最后强调:“五叔,你看,我们都多少年的感情了。”
张祖华终于动了,只是摆了摆手道:“张钧城,你走吧,这个家里不欢迎你。”张小强发现,张钧城的脸色难看起来,他望了望张小强娘,又望了望张小强。张小强娘会意。
“行了,张祖华,人家道歉都到门上来了,还是真心实意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赶快起来和解吧!”张小强娘道。
“爸爸,走来吧,咱们继续拉水去,我喜欢骑在粪筒上玩儿。”张小强道。
“你们懂啥!”张祖华一骨碌坐了起来,“我当他是庄乡爷们,我看重感情,我帮他拉水,但他当我什么?他当我是当年毁他前途的仇人!要不是因为我这块绊脚石,人家这时候早去中央了!”
张钧城嘴角漾上笑意,刚要开口,却被张祖华挥手阻住了。
“张钧城,死了心吧,我是不帮你干活了,我当你是亲人,你当我是仇人,你可以现在当好人,我可不能继续糟践我自个儿……你走吧,说破大天我也不给你拉水了,我也挣不起你这份钱!”张祖华点指着张钧城道。
张钧城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言语了,一股倔强的热血上涌,转身向外走去。
“提着你的破酒!”
身后传来张祖华的叫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