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郭宾媳妇给郭宾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人埋头苦干,被希望中的好日子鞭策着,既和睦又踏实。
又过了一段时间,郭宾的媳妇生了病,卧床不起,传闻说她的脑子里有虫子,一家人四处借钱,胡乱求医,病情却毫无转机,几个月后郭宾媳妇撒手人寰。郭宾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骨灰盒哭成了泪人。
众人的鄙视心和乐祸心这才敛去,推己及人,替郭宾心疼。这次是真得心疼。郭宾一家人悲痛欲绝,围观人众望着郭宾怀中的襁褓心如刀割,担心郭宾会断绝了生的希望,就此消沉下去。郭宾媳妇在郭宾一家人痛断肝肠的哭吼中下葬了。
几个明媚的日光过后,郭宾一家出门耘田,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颓靡萎顿的样子,而是脸上挂着苦笑,脚步掷地有声。在人们的想象中,郭宾一家人,尤其是郭宾,应萎靡如霏霏淫雨泡烂的糟糠,被碾碎成泥。事实却相反,郭宾一家人如同春初糟黑的腐殖质下潜发的嫩芽,随着阳光的来临而重生。
或许,本能的原始生命**激发,或者,是对低贱而多舛的命运的默认和接受,他们在贫瘠的土壤里没被泯灭,获得了重生。
自此之后,一家人更低调木讷,郭宾爹不再逢人夸赞郭宾的技艺,并且不再张罗郭宾的再婚,只默默守护和养育着幼小的女儿。似乎在他们心目中,女儿是媳妇生命的延续。既然这样,还有何现由对命运的恩赐而厚非呢?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命运。
张爱强的父亲去世后,他和母亲、哥哥张爱刚相依为命,无父亲的儿子早当家,哥俩主外耕田种地,母亲里外接待拾掇,日子过得令人称赞。张爱刚尤其有用,不知从何处踅摸到一个法门,买了辆拖拉机焊上铁罐去拉油,一年时间便盖了新房,存了积蓄娶了一门媳妇。
媳妇强势、霸道、有上进心,在分家时与张爱强产生了剧烈冲突,张爱强委屈不公,在自己悲惨命运和左右无助的冲击下失去了理智,将家里所有的家电、家具砸了个稀巴烂,憋在屋子里三天没有出门,不吃不喝。张爱强娘理解儿子心里的苦,也痛惜儿子,深深咽下自己心底的苦,为儿子默默地做饭,适时地规劝。
即使如此,张爱刚和他媳妇并没退步,盖了新房,带了自己的东西分家了。三天后,瘦了一圈的张爱强走出屋子,望着晴天,双腿在阳光下打晃,他心底暗暗发着誓,是时候自个儿真正、完全的独立了。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和忧郁。
他的初中同学葛朝争和他女朋友毕业后结了婚,两人仍走得很近,葛朝争媳妇很热心,急人所急,帮张爱强介绍了一位对象。对象不嫌张爱强无爹家贫,被他沉默、刚毅而踏实的性格所吸引,两人很是投缘,很快结婚了。
婚后张爱强媳妇为他添了两个女儿,两人感情甚好,出则双,入则对,在城里打工。后来媳妇落病,不治身亡。
葬了媳妇后,喧闹渐去,沉痛在张爱强心底郁积,他呆在那里面无表情,不言不语,与上次跟他哥张爱刚闹冲突后的情况相像。张爱强娘见势不妙,忙将两个孩子抱到她的旧院里。张爱强心底的委屈、痛苦、打击绝望在心底不断郁积,渐渐超越了他的极限。
张爱强疯了。
他关上院门,从这屋跑到那屋,将所能砸的东西全部砸得稀烂,锅碗瓢盆、沙发家电、耕田工具全部成了一堆碎铁废料。张爱强娘不敢靠近,只远远望着,默默地流泪。她理解儿子的苦。可谁又能理解她的苦呢?
一连七天,张爱强把自己“关”在家里,除了打砸便是沉默和嚎叫,他的嗓子嘶哑了,双手双脚流着血,胡子拉碴,几乎水米未进。
七天后,张爱强走出了屋子,面容憔悴、形容枯槁、衣衫破烂、浑身沾满血渍,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似乎随时会炸死一般,仿佛刚从林子里走出来的野人。望着迷离的阳光,张爱强昏倒在地上睡着了,一睡就是一整天。
醒来后,他亲自到他娘的旧院接回了孩子,跟他娘要了一套炊具餐具,在他娘的流泪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死很简单,那生的人呢?
能生才是强者,寻死是为懦弱,踏着照旧会升起的阳光,生活还得继续,无论前方是苦是乐,是希望还是失去。
既然没死,那就要好好的活着。
目睹郭宾和张爱强的惨剧后,张小强深有触动,他时常想着郭宾脸上沉敛的苦笑,想起张爱强脸上纠缠的忧郁和沉默,他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却体会不到“既然没死,就该好好的活”的深沉情感,他觉得他们做得都对。
倘若死了,人生还有什么故事好讲?活着,就有梦想,就有前方,哪怕是虚幻的想象。
同时,张小强觉得很悲愤,在他眼中,郭宾虽然遭人鄙弃,却是憨厚的好人。张爱强纵然没有父亲,常常沉默和忧郁,但他是正直的。他们两个都是好人。而张光军、刘震江、张洪厂这些人都是坏人,为什么他们活得如此潇洒自在?
该活的人不活,该死的人不死,上天果然是公平的吗?
想到此,张小强的内心充满了报复上天的极度愤恨。他决定带着张建国的儿子张海涛在大街疯一下,宣泄下自己的愤懑。
今天逢集,长长的集街上人流如织,张小强带着张海涛在货物和人流里穿行,突然看到了一个穿着流里流气的同龄少年。“他是谁?”张小强自问。他不认识他,但从他花里胡哨的着装和流里流气的神态来看,他不是个好人。
“这样的人也敢来张家村赶集!”张小强内心泄了半天的愤懑再度涌起。于是他上前,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掌掴在那少年的脸庞上。啪一声脆响,少年吃了一惊。
“你是谁?你找我干什么?”少年瞪着张小强问。
“不干什么,就是想揍你!”张小强说。
这时,从少年背后钻出另一位少年,正是被逼死去的两位母亲的张吉癸的儿子张金韦,他走上前劝道:“小强叔,消消气,他是我的亲戚。”
张小强没说什么,因为他看到那位少年已走近一个摊位,抓起了一把长长的西瓜刀,摊主不敢阻拦。
望着西瓜刀,表面镇定内心慌乱的张小强说:“今天就饶了你,看在张金韦给我叫叔的面子上……走!”
张小强带着张海涛离开了,他松了一口气,内心报复上天的愤懑化成了后怕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