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文的亲爷爷吴冬与奶奶一生勤奋肯干,家境良好。而吴冬有一位兄弟叫吴长春,是位哑巴,又聋又哑,一生未婚,依附于哥嫂,里里外外将整个大家庭打理得妥妥当当。在外干农活是一位顶呱呱的好手,在内收拾得家里干干净净。
吴小文奶奶和蔼慈祥,在淳朴闲适的家风煦育下,吴小文的父亲吴长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有充足的时间学了医,开了诊所。
造成这一良好结果的第一功臣非吴长春莫属。
吴长春既聋又哑,但精神极好,身体强壮,双眼放着精光,在庄稼把式方面,无师自通。人们渐渐忘记了他真正的名字,只叫他“哑巴”。在张小强的印象中,哑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雨无阻。每次在墙角玩耍,都能看到吴长春赶着一头膘肥体壮的毛驴雄纠气昂从田野归来,驴背上驮着一包嫩草。
在张小强的印象里,这个哑巴从来精神矍铄,永远不知疲惫。
因为既聋又哑,哑巴无法上学,无法读书,生活在无声世界里,完全靠一双眼睛,和所有的感觉触摸和探索这个世界。五官健全的人们,难以理解他们的生活。因此,在人们的印象中,哑巴是一个除知道吃饭和干活之外,任何事情都不识的边缘人。
事实上并非如此,哑巴感觉敏锐,觉识清明,了解世界万物的根本。
几个月前,张小强家的大驴生了一头小公驴,时至今日几乎长成成驴。张小强和张北京一块放牲口,张北京小心呵护着他家的老母驴。就在两人在一旁玩泥巴时,两只驴子发生了骚动。只见张北京家的老母驴翻着嘴唇呼唤着。张小强家的小公驴跨上了老母驴的后背。
张小强见状无动于衷,坐在一旁瞧热闹。张北京发现后翻身而起,倒举着镰刀向两头毛驴跑去。张小强一时担心他会砍死自家的小公驴。张北京靠近两头毛驴,倒握着镰把,用镰把的末端敲击着自家毛驴的屁股叫道:“起开!起开!”
张小强不明所以,他不明白张北京为何如此声嘶力竭。
张北京继尔用镰把敲击着小公驴的屁股,哭叫道:“俺爹说了,我家大驴老了,不能再让它生小驴了。”张小强感觉他的涕泪横流非常滑稽。
哑巴这时从南北水库中间的道路上下地归来,在农活之后依旧割了满满一包嫩草,驮在脚步轻快的大驴背上,靠近了两中纠缠在一起的毛驴。哑巴停下脚步,吆住毛驴,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两头毛驴,嘿嘿地乐着。
当受到击打的两头毛驴无奈分开,张北京扯着他家的老驴赶回家中,几个行人路过此地,哑巴形容起张小强家小公驴的行径来。他倒转镰刀,刀把在前,刀锋在后,双手握住镰把置在自己的下腹部,镰把的另一端举向高空,前后挺动着,一边手指着张小强家的小公驴,逗得路过的行人哈哈大笑。
这一切在西边水库沿上发生,张小强娘正在屋后墙根纳凉,目睹了所有的一切。
张小强牵着小公驴回家后,洪洋娘过来串门,张小强娘笑对洪洋娘说:“你别看那个哑巴又聋又哑,大家以为他啥都不懂……其实那人精着呢!他什么都懂。你看他在西边水库上撅着个镰把……”
哑巴活了一生,干了一生,一生心无旁骛,从不对女人有非分之想,在他哥哥吴冬死后,专心照顾其嫂。在六十岁后突发疾病,十几天后离世。
哑巴去世后,葬礼进行得很简单,吴长龄以长子的身份穿麻戴孝,闹了一天终告结束。哑巴走完了平凡而默默的一生。
与哑巴不同,林才口齿伶俐、耳聪目明,只是左腿和左手生来残疾。左腿勉强可以走路,左手完全不能自理,依靠在跟他哥干地里的零活为命。林才无儿无女,整日拖着一条残腿牵着哥哥家的牲口走在田野与村里,仿佛遭了故障的一台旧机器,不和谐地运转着。
尽管人们嘲笑傻子刘军、张祖禹和哑巴,但从不嘲笑林才。不敢或是尊重?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他无论牵牲口艰难地行走,或立在一旁瞧小伙伴们的嬉戏,或带着坚毅的肃穆,或开口微笑,从未有唉声叹气和萎靡颓唐的表现,周身上下有凛然的正气。
当他渐渐老去后,有人提议他去敬老院或当五保户,但他不肯,认为倘若如此,就会给他的侄子侄女们落下不孝顺他的口实,乃至影响到整个家庭的名声。
就此一点,林才获得了村民的尊重,认为他是个坚持大义的人。
他的身体日渐消瘦孱弱,直至不能作任何零活,他的哥哥和侄子侄女们对他的态度日渐冷却,慢慢孤立了他,最后完全分家。世间的正常人很难想象他是怎么独自生活的,怎么做饭?怎么穿衣?日常起居到底有多么艰难?
张小强想象着林才独自生活的悲惨,心头掠过四个残酷的字眼儿:“生不如死。”
后来政府赠了他一台轮椅,他整日坐于轮椅上,靠捡拾垃圾为生。漫长的岁月中无欲无求,不悲不怨,终日或正气或微笑,在张家村所有残疾人中活得最久,至今仍然活得好好的,想必再有十年完全没有问题。
世上有成功的人,也有失败的人,人生命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有人传出,张小强那个喜欢磨牙的大奶奶也病了,卧床不起,两个五十多岁的闺女去陪床,因为农事忙碌而心焦气躁大放厥词:“一辈子不干点活儿,到老了还要人陪床,还不快死,馋得狗吱吱的叫!”
她们的话惹起无数村民的议论,但大家闭口不语。几天后,大奶奶也驾鹤西归。
曾经在张家村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至今已去十之六七,仅剩的几个几乎激不起人们的兴趣,人的生命逝去后如尘埃落定,很快混入泥土,不再尘烟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