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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孟乔之死
    拉土仍在继续,张家村的一台台拖拉机如过江之鲫,在烟尘弥漫的浓雾中于土场和待建水泥厂厂址之间来回穿梭,拖拉机腾腾腾腾的嘶喊、怒吼声隐在遮天蔽日的烟尘中,每个司机灰头土脸,浑身落满尘土,脸上的汗水与泥水混成一片,疯狂扭动着脖颈和手臂猛力地操纵着机车,宛若挣扎在地狱的烈焰一般。



    从远处望去,在厂址与土场之间,满地的灰尘在蠕动,在升腾,此起彼落,绵绵不绝,如见首不见尾的一条巨大黄龙。这条巨大的黄龙吞吐着一台台奔驰的拖拉机,司机的脑袋在烟尘的云雾里忽隐忽现。在拖拉机往返的中途,横着那条电厂铁路,形成一道陡峭的“人”字坡。



    每到此处,每位司机便狠命踩下油门,催动着咆哮的机车冲上坡顶,仿佛不堪重负,机车沉重地喷吐着浓浓的黑烟,如一条条黑龙与那条巨型黄龙缠绕飞舞。铁路上不定时有满载煤炭的火车经过,在此十字路口,埋下了巨大的安全隐患。



    水泥厂专门安排了两位工作人员站在铁路两侧的上坡处,每当有火车经过,便在烟尘中猛力挥动手中的巨大红旗,阻止机车上坡。



    机车声、人的呐喊声、钢铁撞击声织成一片甚嚣尘上,真是好一卷波澜壮阔的熙攘逐利图。



    统计员戴着厚厚的口罩,为每辆驾驶机车驶出土场的司机分发标签。每位司机似上足了发条的人偶,快速利落,动作敏捷,仓皇地抢夺着时间。



    在众多拉土的司机中,混迹着一位不太谐调的身影。那人高瘦、苍白,动作迟钝,仓皇忙乱。明眼人打眼便知,他是一位开拖拉机拉土的新人。此人是张凌结婚近三年的丈夫,是张小强的顺姑的女婿,孟乔。



    孟家是张家村唯一的孟姓,孟乔则是孟家的独子,老孟家懦弱良善,与世无争,包办了孟乔所有的活计,对他过于宠爱。在此成长的氛围下,孟乔纤细瘦弱,俨然一位文人,善于琢磨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比如手工鼓捣收音机,钻研以钉子开锁等。



    在张凌跟他处对象时,张凌的父亲在外经营木材,因孟乔会算帐,便约他去帮忙。后来,木材店倒闭,两人回到家中。之后种蔬菜大棚。但孟乔手无缚鸡之力,既叉不了泥墙,又搬不动菜筐,几乎所有的重活都落在张凌一位女子肩头。孟乔因此遭到张凌的耻笑,认为他不算一个老爷们,根本不顶事。



    文人都有自尊,面对张凌的冷嘲暗讽,孟乔自然不高兴,又因凌驾在他头脑中的丈夫为大的传统作祟,两人时常在家中争权,谁也不让谁,从而天天吵架。日子过得远不遂张凌所愿。



    张凌是家中的长女,自幼在严厉的母亲手下作活,对于家务活,张家村同龄的女子鲜人能及;对于农活,平常的小伙子也不能与她相提并论。因此在张凌面前,瘦弱而迟钝的孟乔如同孩子。



    当水泥厂的宏大土方活下来后,张凌说服她的父母拿出钱来帮忙买了一辆崭新的拖拉机,要孟乔前去拉土。她邀来她的父母和公婆一块对孟乔施压,要其放下文人的自尊和面子,尤其放下不切实际的梦想(他的梦想是当一位企业家,但由家人分析,以他的出身条件和智慧绝对不可能),踏踏实实回到农民中来,趁着年轻,好好练一练,在农人中出人头地才是他的最终归宿。



    孟乔无奈,暂时放下梦想,或者将先去拉土赚钱当成实现其终极梦想前的踏脚石,勉强同意了张凌的安排。他先开着拖拉机载着张凌来到野外,两人手执铁锹装土,开到不远处卸土,如此反复练习了多次,于是载着随着张家村拉土的队伍开到战场。



    在土场,张凌和他装土,他当司机,在外人看来夫唱妇随,都对他们的生活充满信心,给予了衷心的祝福。



    尽管决心如此,可孟乔又怎么能与驰骋土场多年的老手相比?张守营、李建强、张占阳、张占广这些人自不必说,即使后来者窦峰也做得有板有眼,有后来居上的气势。相比之下,孟乔迟钝、单薄,恍若一群疯狂吮吸着母猪妈妈**的小崽中一只惘然四顾找不到奶源的小弱崽。



    但谁也顾不上他。都在疯狂地“吮奶”。



    三天后,持续奔突的车轮将整条道路碾成了粉末,时已接近中午,阳光毫不留情,榨干粉末里的所有水分。而空车的加速度扬起一阵阵狂风,漫卷着尘末,所到之处烟尘腾起,遮蔽了所有视线。在疲惫与焦躁下,每个人都放松了神经。



    “钱钱钱!”每个人的心底充斥着的唯有这一个字。值守在铁路两侧的工作人员神情紧张地盯着前后的铁路,防备着火车的出没。



    时近十一点多,快到下班的时刻,从遥远的西方驶来一辆山般的载重火车。火车渐渐靠近土场的十字路口,发出悠长而沉远的警醒声。



    “呜……呜……”



    但在繁忙争夺的十字路口,火车的警醒声被机车的轰鸣所淹没;火车蜿蜒的身影被四面扬起的尘土所遮挡。工作人员没有及时发现。而所有司机的心思只专注在“钱”上。



    火车渐渐驶近。



    在二十几米处,值守的工作人员终于发现压迫而来的火车,大惊之下举起手中的巨大红旗拼命摇摆着,大声疾呼着,提醒着来往穿越十字路口的机车。窦峰、李建强抬头见到烟尘中飘舞的红旗,将机车停在路边稍事休息,并未熄火,准备在火车经过后随时向坡顶冲锋。



    突然,从烟尘中冲出一辆机车,该车后来居上,突破浓浓的尘雾,喷吐着浓浓的黑烟向坡上冲锋。工作人员追逐着摇旗呐喊,后面的人们疯狂疾呼,都没有阻止那人的前冲。烟尘渐渺间,大家看清了司机的身影,正是孟乔。



    机车继续向上冲锋,火车则怒吼着沉稳前行。人们的疾呼变成了惨呼。在惨呼声和火车的怒吼声中,孟乔仍不为所动,驾驶着机车,猛踩着油门,大家甚至能看到他突然超越众人挂在脸上的喜悦,戴着厚厚的口罩,架着墨色的眼镜向前猛冲。



    在惨呼声中,他的拖拉机车头驶上铁路,车轮跨在两道铁轨之间。火车疾驶而至。钢铁与钢铁软绵绵地触在一起。



    是的,钢铁与钢铁软绵绵地触在一起。因为,钢铁与钢铁相撞的声响完全被人们的惨呼掩盖了。



    张小强没有拖拉机,所以没在现场,据窦峰后来的描述,当时只见火车车头轻轻触在孟乔的机车车头上,仿佛起了一阵风吹起一片落叶,又像挥一挥衣袖,惊飞一只苍蝇,孟乔连同他的机车顺风而起,软绵绵地腾起,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重重地落入铁路一侧的沟渠。



    人们刹时安静下来。世界刹时安静下来。



    火车哧一声刹车,车轮在铁轨上擦出炼钢般的火花,缓缓驶出几百米处停下,工作人员从驾驶仓内仓皇跳出。随着四面八言的人流向孟乔的落点涌去。



    机车裂成几块,周围散落着数不清的钢铁碎片,在碎片当中,孟乔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家围上前去,不久消息从聚集处传出。



    孟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