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小强在自己屋生闷气,吴清韦在劝慰他时,他娘李芹儿终于刷完碗下完了面条,站在她屋门口叫着:“饭做好了,快来吃饭啊。”但张小强不想过去。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大铁门的声音,接着他嫂子常明芬那高亢爽朗的说话声响起:“都几点了,你们还没吃饭么?”
张小强听见他娘高声说道:“吃饭?哼,又跟我较劲开了,你看,我饭都做好半天了,叫他也不来,也不知道到底跟我较劲些啥!”
“小强么?”嫂子道,“你叫他吃饭他不来?那我去叫他试试……”张小强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忙起身迎出屋外。
“嫂子?”
“小强啊,”常明芬道,“五婶儿做好饭了,饿了吧,快去吃饭。”说着,她将怀中的张尊祺宝宝向前推给张小强,边对宝宝说着,“来,叫叔叔,快让他过去吃饭饭……”
张小强无奈,怀中抱着孩子一面逗弄着来到他娘的屋子里,将孩子还给嫂子后,开始闷头吃饭,将所有注意力均集中到面前的那只面碗上,狼吞虎咽着,心想赶紧吃完了回撤。吴清韦也走过来,叫声嫂子,逗弄了一会小尊祺,然后将面碗拉到面前,下筷优雅地吃着。
他娘李芹儿却没着急吃饭,这会儿也不怕面条稠了硬了,而是啪嗒一声点了一支烟,眯缝着眼睛望着张小强和吴清韦。吴清韦倒没感觉到什么,依旧安安静静地吃饭。张小强则不然,他尽管低着头,头顶上却仿佛有两只眼睛,将他娘的动作和神情“瞧”得清清楚楚。
他蓦然感觉到紧张,仿佛大敌当前,危险如同一条蛇一般无声靠近,虽不知道蛇的具体位置,但它一定在靠近。他感到毛骨悚然,脊梁沟里沁出一道冷汗。果然,他娘李芹儿开口了。
“小强啊,你可千万别怨我絮叨啊,我都是为你好啊……你才活了多大年岁,而我活了多少年岁……一岁年龄一岁心,经历事情不同,你还不了解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他娘道。张小强沉默,只是吃饭。
“这个人,不能无孩儿啊……”他娘继续道。
“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张小强抬头呛道。他娘被呛在那里,尴尬地望着他。这时,正逗弄着孩子的常明芬开口了,“小强,怎么跟你娘说话呢……你娘也没说啥呀,既然老人想说话,你好好听着就行了,何必回呛呢?”
这话是无害的,没有责备,只有劝勉,张小强不好阻拦,只好任由他娘说下去。
他娘仿佛获了赦,又仿佛一旦获赦便再无再次被捕的可能,抓紧了时机提高声音道:“人,不能没孩儿啊,没孩儿还叫个人么?现在你也看到了,像你三爷似的……隔三岔五生病住院,住院连个陪床的都难找……现在他总算知道没孩儿不行了吧?……想当年,我生你时三十三岁,结婚十年后才有的你,医生说我早年人饿把身体给葬了,说我再怀不上孩子……得亏了我不信这个邪,东跑西跑,整天喝那种苦草药,才有了你吧……否则的话,要是没有孩子,我和你爸爸现在不就像你三爷一样一样的了么?……你说是不是呢?”
是,的确是。张小强暗想。他十分清楚这个道理。他也非常清楚他娘自从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在这个世上生存了多少年,就受了多少年的苦。天天吃窝头就咸菜,天天浸透在父母两人吵架的令人寒冷刺骨的冰水里。蓦然他感到万分的委屈,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看了看面前剩余的面条再也吃不下去。这时他头更低了,神情凄怆,即使是低着头,也能看到他悲凄的样子。
见他沉默不语,他娘以为说动了他,也感动了他,于是继续道:“我说得有道理吧?所以,你们别再等了,赶快抱个孩子吧。”说完,她望了望吴清韦。吴清韦抬头看看大家,没有说话,继续低头吃着面条。
这时,张小强将眼睛里的眼泪狠狠“咽”了下去,抬起头来,望向他的母亲,低沉道:“说完了么?说完了是吧?好,我吃饱了,我走了。”说完,他将筷子一放,转身走出屋外。
他娘李芹儿指着他的背影面向常明芬道:“你看看,你都是看看这个叼操滴……你说,他到底整天在想些什么呢?难道我活着一天,他就非要跟我杠到底么?”
常明芬不便发话,逗弄着孩子,在孩子发笑时,将他一把推到李芹儿怀里,“来,叫奶奶,再笑一个!”
其实,张小强不是不想生孩子,他的确有他的计划,而且计划当真没有走到那一步。在他的计划里,工作、盖房、买摩托车、结婚,这些项目已逐步实现了,接下来的项目便是生子。
想到生子,想到自己的命运,他便十分委屈,感到上天欠了他很多,父母欠他很多。吃咸菜、穿破衣、住漏雨房、天天活在父母的吵架下,这种种情形,每每回忆起来便让他感觉寒冷,感到愤怒,感到心悸。
他恨母亲的懒惰,他恨父亲的无能和懦弱。在这种颓败、愚昧、穷困、吵架的生活环境里生活久了,眼见别人家的生活都比他强,他的内心中升起强烈不甘的念头。他想变得强大,但无力改变。这种改变的艰难,就如同深在黑暗洞穴里的老鼠想要跑出洞口,站在阳光下要求跟一只只肥猫平起平坐、称兄道弟一样不可实现。
深深的无力感、深深的颓废感日夜折磨着张小强。在黑暗的夜里,他整夜睡不着,盯着同样黑暗的屋顶发呆。多少个这样的夜里,他曾想过去死,但他没有勇气。他恨父亲,恨父亲既不能给他好的生活,也没有继承给他自杀的勇气。
他想去偷、去抢,去犯罪,但他同样虚弱的内心和无条件的善良每一次都悄悄泯灭了他这种“奢望”。
可怕的是,在这种环境中浸润得越久,他的不甘就越坚硬无比。他想挣破牢笼,翱翔在自由的蓝天。他想攀上峰顶,哪怕是一座小山的峰顶,在阳光下大声呼喊,但这都是奢望,只因他没有人支持,也没有能力。
所以,他既然这样了,就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步自己的后尘。
坚决不能!
尤其是当下,刚结完婚,尚有一部分债务要还,而他娘却患上可怕的类风湿,必须每个月花费四千元才能让她满意。他满身疲惫、风尘仆仆,和吴清韦手挽手走在路上,就如同一对背井离乡的人,难道真要带着孩子浪迹天涯么?
在这种时刻,怎么可以生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