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两块破砖头儿还回去吧,”张小强刹住心神,对那两位建筑工人低沉道,“咱们有的是砖,而且是又结实又新的红砖,不差那几块儿砖头!”
张小强说的是事实,那两块残破的青砖的确不怎么样,大概埋在墙下朽了三、四十年了,边缘几乎朽成了圆形。但看到张寿堂如此重视这两块砖头,令张小强浑身来气。
“什么!?”张寿堂叫道,“两块破砖头儿?破家值万贯,那砖头儿再破也是我的,拿我的东西就得首先取得我的同意……我来问你,你拿我的东西,问问我了么?”
“对不起,叔,”张小强真诚道,“我们的确不应该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拿你的破……呃……砖头儿,现在我就让他们还回来,如果你仍然不满意,那么作为赔偿,我取两块儿我上好的红砖给你。”
“还回来?晚了!”张寿堂叫道,“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取我的东西……照这样看来,还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东西,未经过我的同意就被他们取走了,难道我还得拆掉你们的墙面和地基查看查看么!……你们两个,把你们的铁锹留下!”
“这下好了,有戏可看了,”看着蛮横暴悍的张寿堂,再望望那两位悚然而立的建筑工人,张小强悲哀无奈地想道,“那铁锹不是工人个人的,而是张祖亭叔的,是他招募了建筑队伍,并提供了各项建筑器具……张寿堂你没收铁锹,那工人就干不成活儿,工人干不成活儿就会影响到张祖亭叔的工期……张寿堂啊张寿堂,这事儿我管不了了,那只好由张祖亭叔和你交涉了,你可千万要懂得适可而止,可千万别惊动了张天津……倘若真要惊动了张天津的话,当然他不会将你打出屎来,但或许他会迅速拉一车光头来,届时一定会把你吓出尿来……”
“还他妈站在那干嘛!”张寿堂向两位建筑小头目怒吼道,“乖乖把铁锹给我拿过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两们建筑小头目脑子毕竟不是白长的,互相使个眼色,然后战战兢兢走上来,将手中的铁锹交给了张寿堂,张寿堂一手握一把锹,向大铁门走去,边走边叫着:“以后要再敢偷拿我的东西,小心我拿铁锹铲死你们!”说着,张寿堂带着两把铁锹隐入大铁门后,咣当一声关上了门。张小强在一旁拨通了张祖亭的电话。
“叔啊,你快来吧,张寿堂又发彪了,就因为两块巴掌大的破青砖,将你的铁锹给没收了!”张小强道。
“什么?这个狗日的……”电话里传出张祖亭叔愤怒的叫骂声,“我这就过去,真是岂有此理,这个狗日的,真是吊死鬼儿打粉插花——死不要脸!”
放下电话,张小强对两位工人道:“你们先去忙活吧,一会儿我叔就要来了……这里没你们事儿了。”两位工人应诺而去。不一会儿张祖亭步履稳重来到盖房现场,站在张寿堂大门前敲门,随着铁门笃笃响起一阵令人心悸的狗吠。不一会儿,遂听见张寿堂气急败坏的叫骂声:“谁呀,半夜五更的,惊得鸡飞狗跳,赶着来报丧么!”
“是我!张祖亭!”张祖亭站在门前大声道,但他的声音再大,都被狗吠声淹没了。
“你他妈是谁?”里面的张寿堂更加大声。
“我是张祖亭!”大门外的张祖亭大喊道,“张寿堂,你能先把你那条该死的狗砸煞么!”
当张祖亭叔大声喊完这话后,站在一旁的张小强听到大门里张寿堂的骂声立刻停止了,场间唯剩那条该死的大狼狗的狂吠声。似乎张寿堂在门后加快了手脚的动作,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露出来一张张寿堂笑成一朵残菊般的谄媚脸庞。
“哟,原来是二哥来了,你咋不早给我打个电话,我还以为是工人们在外叫喊呢!”张寿堂笑着,“来,快进来,二哥,我这有好茶。”
“兄弟啊,你有什么好茶,什么龙井、铁观音我都喝不起啊!”张祖亭道,“我是向你赔罪来了……”
“你说什么?二哥?”张寿堂喊着,然后转过头去,“二哥,你先等着,我先去把那条该死的狗砸煞再来……这个狗日的,叫得我心烦意乱的!”说着,张寿堂转身向那条狗奔去,摸起一条木棒甩手扔将过去,接着响起狗的一声悲鸣,然后那条狗惊恐地卧了下来,不敢再声张。
“这下好了,二哥,你说吧。”张寿堂道。
“我向你赔罪来了,”张祖亭道,同时转头向张小强道,“去,小强,去拿四块儿红砖还给你寿堂叔……兄弟啊,是我的工人不对,他们不该不经过你的同意拿你的青砖啊,在此我向你赔不是了……现在我将砖头双倍赔你,那么就请把没收的两把铁锹还给我吧?”说着,张祖亭接过张小强手头的四块砖头,郑重地举在张寿堂的面前。
看着举在面前的四块砖头,张寿堂笑了:“二哥,你就会开玩笑,要知道是你用砖头儿的话,就是不经过我的同意拿一百块也没事啊……好了,现在没事儿了,你把这四块砖头赶快拿回去,我这就去拿回你的铁锹。”
张祖亭胸有成竹般站在门前,等着张寿堂提着两把铁锹转回来交到他的手中,之后拒绝了张寿堂再次邀请他进屋喝好茶的好意说:“天不早了,我还有事,你也早休息吧……一人盖房,百邻遭殃,这几天你也跟着受辛苦了……快休息吧。”说完招呼张小强转身向屋场走去,张寿堂目送他们走出十几米远后,才慢慢地关上了铁门。
“这狗日的就喜欢吃呛茬,你要是降不了他,他非要‘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可你要是降服了他,他能跪下给你舔腚眼子!张寿堂就是这么个人儿,就是这么种货!”当听到张寿堂的大门关上后,张祖亭对张小强总结道。张小强点头称是,认为祖亭叔的这番总结简直可以概括张寿堂的整个人生。
“是啊,”张小强叹道,“刚才面对我的时候,你不知道他多么嚣张跋扈、上蹿下跳的……见你一来他立马老实了……我估计,他早被吓尿了裤子,这时应该正在家里擦裤子上的尿呢!”
“吓尿了也是他自己找的……”张祖亭道,“邻居盖房,你即使不帮,也不能拖后腿……像他这样的,再炸刺儿的话,就该打出他屎来……好了,他擦不擦裤子咱不管了,咱先管咱的事儿。”
张祖亭带着张小强在屋场周围转着,关注着工程的进展。“看样子,后半夜就能上楼板,咱们的计划没问题。”张祖亭道。张小强点头表示同意。因为刚休息过,兼又张祖亭来临,工人们更加生龙活虎,整个场面热火朝天,简直令人不辨日夜,各面墙体相互附比着,互不相让、各不退却地向天空快速生长着。
看到这一切,张祖亭感到很满意,他转身对张小强道:“目前张寿堂已被吓回去了,应该不会再出来捣乱了,另外,天也佑人,之前的一场大雪下得不错,天气冷冽,村里人根本想不到咱们会在今晚突击盖房,即使知道估计也不愿前来,谁能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呢?……那么,接下来应该一切顺利,我的工人我放心,那我就不在这呆了,我回去睡觉了……记得,半夜十二点时从家里拿来油条热水,让工人们垫垫肚子,然后一鼓作气封顶!”
张小强点头同意,目送张祖亭叔离开旧屋场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在亲人中只剩下自己(他视五服以内的张祖亭为亲人),令他突然感到空虚,仿佛支撑他精神的四根明柱突然断了两根。“要挺住!你盖房子,当然你得全程掌握着,绝不能塌台!一颗心,一定要坚硬起来!”张小强告诉自己说。
正如张祖亭所言,工程进行得很快,凌晨时,张小强向片片围墙望去,感到天空中仿佛多出了座座高山。此时,建筑工人的小头目跳下围墙,要求张小强提来油条热水。张小强迅速跑回家里,将早已买好的油条一包包堆到脚蹬三轮车上,想招呼他爸爸张祖华帮忙提两壶热水,但被张祖华坚决拒绝了。无奈之下,张小强将两只暖瓶各挂在左右车把上,小心翼翼推着车赶到盖房现场。
紧张忙碌了大半夜,建筑工人早已饿了,见到油条来临,纷纷跳下围墙,上前接过油条大口朵颐起来,不一会儿,风卷残云般,将油条吃个精光,喝完开水后重新跳到围墙上。
看到精神踊跃兴奋的建筑工人们,张小强受到了鼓舞,他也不再吝惜自己的身体和一双嫩手,也上前帮忙搬砖、清路。众志成城,在大家的努力下,才刚过凌晨一点,围墙已达到了要求的高度,可以上岩板了。之前,张祖亭早给吊车人员打了电话,让他们迅速赶到施工现场。
一个小时后,拉楼板车和吊车双双赶到现场,轰轰地驶过张寿堂家门前。可就在楼板车和吊车各自就位,准备上岩板前,张寿堂家的大铁门突然洞开,大狼狗的狂吠声急骤传来,从大门里飞速冲出一人,不用问,那一定是张寿堂。看到那条黑影,张小强心下一黑,有种不祥的强烈预感。
“张小强,张小强那狗日的在哪里?”张寿堂挥舞着手臂大叫着,张小强忙迎了上去,他害怕张寿堂发疯,要真将吊车操纵人员打伤了,那一切就完了,于是他迎了上去,将张寿堂堵在屋场之外道,“叔,我在这里,怎么了?”
“我说过多少遍了,”张寿堂叫道,“不让重车在我门前经过,我底下埋着辛辛苦苦下好的水泥管子,就怕给压塌了,你就是不听,你到底想怎么样?”
又来了,张小强绝望地想,这场面就像不断地“左转、左转、左转、左转,好像是个圈哟”一样走入永不休止的死循环!看样子,这个狗日的张寿堂,他不将我的工程逼停了他是不会罢休了!张小强刹那间感到绝望、伤心、愤懑、自卑(恨自己没有像张天津一样的能量),心底里又袭来想死的强烈感觉。
盖房本就面临多重压力,钱财、亲人不支持、村里人的阻挠,这些都已经令人够受的了,现在又多了张寿堂,而且,眼下看来这个张寿堂犹为厉害。此刻,压在张小强心头上有两座大山,来自村里人抑制的心底预警,和张寿堂不依不饶的百般阻挠。
眼下,通过张天津和张祖亭吓退张寿堂后给的信心,张小强似乎不是那么害怕张寿堂了,因为他至少可以压制。但村里人不同,他们无法压制,他们会直接登上围墙,将上面的大砖一层层推下墙体,从而完全抑制住你建房的施工,但面对他们的破坏行为,你只能任其施行而毫无办法。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尽快垒砖、尽快上楼板封顶,一旦封顶之后,村里人只能望洋兴叹了,因为既然房屋封顶,那就是成品房了,再强行拆墙,那便是真正的破坏。真正地搞破坏这种事,他们是不会去做的。
所以,在以楼板封顶之前,张小强所面临的压力如山、如潮、如雷电、如风云,那压力一丝丝、一寸寸切割着他,压迫着他,早已把他折磨得千疮百孔,他恨不能立刻封顶,然后向天长长舒出一口畅气。
然而,在这种千钧一发、分秒必争的时刻,作为庄乡爷们的一员、作为曾经的邻居的张寿堂,却突然跳将出来,阻住了张小强建房的进程。也就是说,外人就要兵临城下,至少他们还未来施加阻挠,自己人却突然对自己人动起手来。
倘若不经过此种历程,谁也不会体会到张小强此刻的心情。他是真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此刻面对无赖、无耻的张寿堂,张小强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甘,他在想,他即使要死,也不能死在张寿堂的手里。所以,他不能死,即使死,也要先弄死张寿堂再死。
可是,他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就消逝了。他觉得自己不能死,也不要别人死,而在双方都未死的情况下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才算有真本事!
于是张小强阻住了张寿堂,然后转身对屋场人员叫道:“你们别管别人,赶快施工,这里有我呢!”
屋场人员听到张小强饱含悲愤、铿锵的话语,似乎也受到了震动,于是上墙的上墙,上车的上车,专心投入到了房屋封顶的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