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114章 被冤鬼压住了!
    深秋后,张祖昌突然感到腰疼。



    这腰疼之前也有,不过时有时无,有时也并不太疼,休养一两天也就好了,可是自从三弟张祖庆上吊自杀后,张祖昌觉得那腰疼加重了、也频繁了。但他忍着,谁也没说。有时他在院子抱柴、或收拾园子时,会弯着腰,半天直不起来,口中哼哼着,表现出痛苦的样子,就被张大强看在眼里。



    “爹,你腰疼么?”张大强问。



    “嗯,有点儿。”他爹道,之后他叹气道,“哎,完了,老了就不行了,我要完了!”听到他爹这么说,张大强心底里涌过一阵心酸。在他心目中,他爹操劳了一辈子,无论春夏秋冬,均是九点睡、五点起,里里外外忙这忙那,从不改变,自律如一只闹钟,辛勤如一尊机器人,身体里永远流淌着绝不枯竭的能量。



    所以,当听到他爹自毁自堕的话语,感受到了他爹那种时不我待的悲凉情绪,张大强感到了对他爹的疼惜、对历史那厚重车轮碾轧而来无奈、并感到很害怕,有种被抽空的感觉。



    他爹是一道大墙,从他小就是,这道墙结实、高大、厚重,完全可以依赖,无论寒暑,你只需躲在他的墙下,安枕无忧即可,无需考虑其他。张大强暗想着。如今自己的孩子都十几岁了,而他依然有这种踏实的感觉,他爹依然无论寒暑,都矗立在那里,我仍然安枕无忧即可。



    难道,我深切依赖的这道大墙要倒了么?想到这些,由不得张大强不害怕,由不得他感到被抽空后的空虚,那感觉,就仿佛从万仞山崖上猝然坠落,却抓不到任何分丝寸缕可以依靠。



    “别胡说八道!”张大强嗔道,“你年龄是不小了,但你身体健康的很……只是近几年以来,工业园侵吞了所有土地,你没事儿可干了,身体的血液没那么活络了而已,再加上脑子里爱胡思乱想……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就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依你一辈子干活不止从而打下的身体基础,很多年轻小伙子都赶不上你!”



    这是实话,因为现代的很多年轻小伙子天天泡在手机和电脑上,日日夜夜不止,吃饭也懒得动一下,不端到他面前他都懒得去吃,早已经快由动物进化成了植物,就他们的身体而言,估计十几个也揍不过当前快八十岁的张祖昌。



    但张祖昌不信,他冲着张大强呛道:“你才是胡说八道!你以为我真不懂啊,我活了这么大年龄,我还不知道树老了烂根、机器老了生锈、人老了会死……我已经快八十了,能活这么长时间早已经赚了……我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难道我自己还感觉不出来么!”



    听到这话,张大强无语,只在心底叹一口气。他了解他爹的脾气、了解他的执拗,凡是他认定的,除非把他扭断了,否则你是扭不回来的,更何况是根本扭不断的、无实质的思想呢!没文化真是可怕啊!张大强暗道。



    看着操劳一生的二爷张祖昌,张小强也曾有过感慨:一个大字也不认识的一个人,怎么能够活下来呢?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即使活下来,也是活在祖先传承给他的基因里,一生只会按照那条出生前为之设定的轨道一路走下去,那么照这样的活法儿,到底跟植物又有什么分别?



    在张小强眼中,二爷就是这么活下来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驾着驴车、挥着鞭子、九点睡、五点起、穿旧前、吃糟饭,生活分外节俭,并时刻约束着自己的子女不致他们走出他的轨道,并因此而唠叨了一辈子。



    规律得久了,简直成了一种强迫。张大强则没有他爹那种基因设定的轨道,所以父子两人天天冲突,一块生活了多久,这冲突便有多久。



    这跟植物又有什么分别?



    不仅张大强感到悲凉,张小强却有更大的心酸和悲凉,开始使他怀疑生命的存在是否真得有意义?



    但有时候,张小强亦羡慕二爷张祖昌,人家心无旁骛,只按照设定好的基因轨道一路滑下去就行,遵循着人类的喜怒哀乐,不作他想,从轨道上一路滑下去,到站便盖房、结婚、生子、生病,然后死去。



    生命就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生、老、病、死,这就是人生。大家都这样,我也这样,想那么多干嘛!



    晚上,张祖昌坐在桌前,吃着中午吃剩的菜汤,任由孩子们挟取那些刚刚炒出的热菜,坐在最里边他那个固定的位置,抽一颗小烟儿、喝一杯小酒儿,天天晚上如此,从没间断,惬意地结束自己一天的辛苦劳作。



    “唉呀,”张祖昌突然叹道,“老了,老了,我是感觉出来了,我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自从你们三叔去世后,我就感觉我这腰越来越疼了!”



    他说这话时,孙子和孙女儿当然不理,他们只顾一筷子复一筷了抢挟着盘里的新炒菜,贪婪而急躁,恐怕吃晚了就被别人挟走了。而张大强、常明芬听到后却停了筷子。



    “什么?爹?”张大强嚼动着嘴巴道,“什么叫自从我三叔去世后,你的腰越来越疼了?你什么意思?”常明芬也抬头望向张祖昌。



    “啥意思?没啥意思。”张祖昌道,“不知道咋了……自从你三叔去世后,我老是觉得他那院子很空、很荒……但是我觉得你三叔从来也没走……他还天天在他那院子里摆弄韭菜呢……他摆弄了一辈子韭菜,他种的韭菜不用去卖,人家主动上门来收!”



    “别瞎想了,爹!”张大强道,“这么说吧,爹,人家我三叔早就升上天堂了,这个时候,正在跟他新交的朋友们喝酒呢,酒是好酒,茅台、五粮液;菜是好菜,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比咱们吃的、喝的可强多了,人家现在是神仙,早就享福了……有这样的好生活,谁还会闲着没事儿下来摆弄韭菜呢!”



    尽管这么说,但张大强心里清楚,他是抑制住心底片片袭来的悲凉,从而换上刻意轻松的语气来劝他爹的。他清楚,他爹此刻也许已经陷入了古传的那种虚无缥缈的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天堂地狱和神鬼流转的梦魇中,从小不识字的一位无用老人,大概已深切着了心病了。



    “你虽然说得很好,但我没看到!”果然,张祖昌呡了一口酒,辣得皱起眉头道,“我的眼前却看见了你三叔,即使不到他的院子里,我也能看见……他就动不动飘在我眼前呢!……我怀疑他始终不肯走,要么留恋他的院子、留恋我们这些家人们,要么就是恨我们……所以他不肯走!”



    “人死如灯灭!”张大强刻意冷笑叫道,“就啥都没有了!不要迷信那些神鬼传说!什么留恋他的院子,他那破院子有啥好的!还什么恨我们?他都化成灰了他上哪恨去?……再说了,即使真有恨意,那他也不会恨我们,他恨也只会恨我六婶儿六叔一家!”



    “你难道忘了他生前我还跟他打了一架么?”张祖昌道,“哎,我真不该跟他打架的。”



    “别忘了,你们是亲兄弟,今天打架,明天就好了,这有什么!”张大强道。



    “不!”张祖昌挥手道,“反正我是想着你三叔,天天看见他,他那座院子,我是再也不去了,我……”



    虽然他爹话没进一步说清,但张大强清楚,他爹害怕进那所院子,害怕他三弟张祖庆,尽管他不去那所院子,但他一定时常记着那所院子,尤其是三叔上吊自杀的那两间小屋,三叔那死后的惨状、和那因冤屈而生成的怨鬼模样一定会时常在他爹眼前飘荡,并时常会走进他的噩梦。



    这些回忆,倘若对于一个身经百战、曾经杀人如麻的将军来说,只不过是人类捻死一只臭虫一样,不会给这位将军留下任何感觉;但若落在一个心地良善、愚昧懦弱的旧时代高龄老人身上,这些回忆就是致命的。



    “爹!”一旁的常明芬劝道,“你老是想着之前那天跟我三叔打的那一架,你怎么不想想你一辈子对他的好呢?你爱护他、照顾他,帮他种地,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关心他,他怎么会恨你?难道就为了一场谁也没输、谁也没赢的小吵架?”



    听到常明芬这番话,张祖昌不言语了。一来是他看重儿媳妇常明芬,因为这个儿媳妇的确比那个儿子强多了;二来她说的是实话,从各种角度来看,三弟都没有要恨他的理由。



    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害怕。他老是想着那两间小南屋,想着三弟虽然早已变成了骨灰一把,但他留下的一道黑影、一道冤魂鬼影,始终在那两间屋子里徘徊不去,非要等着一个任何人进入,然后狠狠地咬他一口,才放松地重回天堂喝着小酒儿、吃着小菜儿过他的幸福日子。



    所以他说到做到,从那天后再也没去三弟留下的那座院子。



    一天张大强带着常明芬和孩子们去张小强家玩耍,在鸡毛蒜皮的闲聊中,常明芬提起了自己的公爹有多么害怕她三叔、有多么害怕进那座院子。李芹儿听了嗤之以鼻。



    “切!”李芹儿歪头撇嘴道,“哎呀,你爹呀,那个肚子啊,就跟那啥似的……就跟尖眼儿一样小!……一个死人而已,用得着害怕么!……再说了,你到底在害怕啥?你已经接近八十了,啥没经历过?你还害怕个啥?……就即使今天被那个冤鬼吃掉,那你也赚了八十年!”



    反正不管怎样,谁也没治好张祖昌的心病,于是他的腰越来越疼、噩梦做得越来越多,有一天出现了精神恍惚的状态。



    实际上,常明芬比张祖昌更迷信,当她公爹出现这种情况时,她也害怕起来,有段时间天天睡觉,天天睡不醒,就像一个失去了灵魂支撑的木头人。张大强在张小强家玩时,就把这个可笑的消息告诉了五婶儿李芹儿。



    “那你们还等啥?”李芹儿责备道,“还不快叫个神婆帮忙看一下……你爹和芬儿有可能吓着后掉魂儿了,也有可能被人压着了!”张大强不信,说女婶儿迷信,自己不能跟着她迷信。



    李芹儿骂道:“我看啊,你就是个窝门上的汉子,推也推不出去……你是不好意思找神婆吧……你不去我去!”于是李芹儿拄着拐棍一瘸一点地挪到了集街上的一个婶儿家,那人据说半路修成了一位神婆,能把脉、能叫魂儿、也能赶走那些压着活人的冤死鬼。



    于是那个神婆婶儿跟随李芹儿来到张祖昌家里,为张祖昌和常明芬分别把了脉,最后叼着一根烟卷仰头叹道:“哎!果然如我所料!他们爷俩都被压住了!”



    “被谁压住了?”李芹儿探头问,仿佛早就知道答案似的。



    “谁?”神婆道,“还用问么!就是不久前死去的老三呗!我都听见他说了,说什么家里好,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走,非要多在家里呆几天……”



    “哼,我早就知道是那个老家伙!”李芹儿猝然骂道,“那才是个老畜牲!不仅活着的时候霍霍人,死了还要忍心祸害人!”



    “不要紧,”神婆道,“让我来赶走他!”于是神婆让张祖昌在一旁坐定,然后抬起巴掌敲打着他的脑袋、肩背,口中念念有词,“老三啊老三,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已经去了天堂了你知不知道?人鬼殊途,不在一条道儿上走了,你还不乖乖地呆在天堂上吃香的、喝辣的,闲着没事儿跑来人间做什么?……你真要是留恋亲人们,你可以远远地看着,光看着高兴高兴就行了,千万别再靠近他!……好了,快走吧,亲人们都很好,你不用放心不下,亲人们已经为你化了很多纸钱,你快去天堂享福去吧……”



    整整一套下来,张祖昌抬起头来,眼神开始亮了起来。



    “怎么样?”神婆笑道,“眼睛亮起来了吧?好了,没事儿了,冤鬼被我安慰走了,你应该现在就感觉到轻快儿,明天就完全好了!”张祖昌点头,感觉神清气爽。



    “嗯,眼睛果然亮了起来,”张大强在一旁打趣道,“就跟孙悟空那火眼金晴似的!”



    众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