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因受到张小强感染的吴清韦并没因他辞职而担忧,相反与张小强一样心怀憧憬,因此心潮澎湃陪张小强缠绵了好久,几乎延至深夜方才各自睡去。
第二天醒来,张小强并没因为晚睡而晚起,相反,他起得很早,挽好袖子下到厨房帮所有家人做了一桌好饭,吃完后送吴清韦和张尊元离开,然后把张尊乾推给爷爷奶奶,将自己掩在书房里,开始构思自己的宏伟计划。
时至上午九点左右,张小强正沉浸在一个灵光乍现的思路里兴奋不已,想着进一步挖掘一下,这时门咣当一声开了,小女儿张尊乾闯进了屋子,调皮地猛然推开了书房的木门。张小强蓦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像块高速运转的硬盘,在即将定位到要找的轨道时,突然断电了,他的思路仿佛被惊飞的麻雀,倏忽间飞走不见。
张小强好不恼怒。但小女儿那甜甜的小脸出现在眼前,他转怒而笑,伸开双臂援引女儿到他怀中,亲吻着她的小脸。
人生中,毕竟有重要甚于自己生命的生命,使他宁愿失去自己的生命,也不愿伤害那个生命。眼前的小女儿便是张小强的第一生命,自己的生命反倒位居其次。所以受到她的打扰,张小强丝毫不以为意。飞去的鸟儿总会飞回来的,可是倘若因此凶了她,事后他会更加心痛。
这时,一根拐棍的笃笃声传来,伴着刺啦刺啦的鞋底拖地的声音,接着,母亲李芹儿拄着拐棍出现在门口。“你看这孩子,行动那个迅速,就像树梢上乱飞的家巧儿……你看我一眼没看上,她就没影了,就跑到你屋里来了……”李芹儿道。
的确,眼前这个小家伙蹦蹦跳跳的,时刻不停,俨然从这根枝头跃到那根枝头的麻雀,也就是家巧儿。小孩子嘛,本性如此,因此张小强不再言语,在逗弄了张尊乾几次后,便收回心神,重新思考自己那飞去的思路。
“咦?”他娘李芹儿突然道,“今天不是星期天啊,你怎么会呆在家里?难道不用上班么?”
“我今天有事,”张小强听到这话感到厌烦,心说你正事从来不管,鸡毛蒜皮倒是非要问一问,于是不得不解释道,“我可以通过电脑和网络工作,你就别问了。”
“在家里能工作?”李芹儿反问道,“老板不守在身边,就跟放羊的不在羊身边似的,他怎么知道羊吃不吃人家的麦苗?……你即使在家工作了,老板怎么会知道?”
“这事你就别管了,也别问了,”张小强不耐烦道,他当然不想对他娘摊实话,其一,他要是摊了实话,他娘会惊掉大牙,絮聒不已;第二,真要是向她摊了实话,那么不出一个小时,全村村民便会知道村里有个大学生张小强要自己创业搞app了,三年后能成为马教主第二!这可使不得,人们的流言像腾云驾雾,在你得第时能把你托升到高空天堂,同时又像大粪,在你败落时又会全部倾倒在你的头顶。他张小强既不需要上天堂,也不需要浇大粪,于是他再次解释道,“这是我的工作,又不是你的工作,有什么事情我自己负责……你别管别人,只拄好你的拐棍就行了!”
“你咒我?”感到受了轻视的李芹儿不悦道,“我这是病害的,难道我愿意生病、愿意拄拐棍么?……哼,说什么在家里工作,依我看,你是在公司里不好好干,让老板给开了吧?……看你整天吊儿郎当的!”
“你不吊儿郎当!”张小强带着负面情绪反问道,“好不好?你克勤克俭、兢兢业业,好不好?然后一辈子下来,就将日子过成这种狗不啃、猫不舔的熊叼样!”
“我不就说说你嘛!”李芹儿道,“你反应那么大干嘛!……难道日子过成你嘴里那种狗不啃、猫不舔的熊叼样是我的事么?我就是个家庭妇女,我能有啥办法,有本事你朝你爸爸嗷嚎去!”
“不要转移话题,”张小强怒道,“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我又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今天先放着我爸爸那不堪的外事不说,我就说你,你有在家克勤克俭么?不时打扫打扫、收拾收拾,然后按时做好饭菜……不提这个我还不生气……就说要不是你中午做饭不及时的话,我何必要将张尊元送到小饭桌去,小饭桌难道便宜么?中午晚上加辅导一年就是一万元啊!……你跟我嗷嚎,你有本事你先把我这额外付出的一万元省下去!”
“啥?”李芹儿横眉冷目道,“时常打扫打扫、收拾收拾?我收拾啥?家里要啥没啥,那些桌子、柜儿的还全部是几十年前的老货,看着我都脏心,可你让我收拾啥?……中午吃小饭桌?我让你去吃了么?我不给做饭了么?你也不扪心自问,你们早上晚上哪一顿我给你拉落下了?”
这话没法谈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说谁都觉得自己委屈,谁都觉得对方从鸡蛋里挑钻石。于是,张小强想着他娘那屋子里墙上的灰,地上的土,桌子上永远摆满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脏乱的床铺,杂物横陈的厨柜,早上直泡到中午最后一刻前的狼籍饭碗,肮脏的沙发垫子,满是草屑灰土的院子,随处可见的破砖烂瓦,想着一顿饭要做俩小时的事实,想着自己曾劝过千百遍、提醒过千百遍始终没有收拾,始终也不见成效的事实,张小强的脑子一片空白,连愤怒都显得苍白,于是沉默了。
这架倘若吵下去,即使吵三天三夜也没有任何作用,带来的只是负面效果,就相当于放了一个没味的屁。
“好了,”张小强降低声音道,“我要工作了,你带着闺女离开吧……你可以继续不收拾,也可以继续泡饭碗,我可以继续送孩子去吃小饭桌……那么你走吧,我真要工作了。”
看到张小强再次缴械投降,李芹儿一想我又赢了,这孩子就是不懂事,天生火爆子脾气,你看,吵了一顿就没事了吧?他就不能惯着,要是惯着,他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于是心满意足地招呼着张尊乾,便要转身出门去,边走边嘟囔着。
“哼,哎呀,”李芹儿嘟囔道,“这个人啊,就是蹊跷哇!……原来的时候啊,拼了命的干,生了第一胎女儿后,仍然很能干,一看第二胎又生了个闺女,就彻底放松了,直接不愿意干了……人啊,没有压力可真不行啊!”
在老人的传统印象中,传统的作法便是孩子大了男娶女,由男方负责婚娶的房屋和费用,至于女方么,如果有则可以陪送些,如果没有便只给一个空行人。正因为这点,传统的家庭生男孩则压力大,生女孩则压力小,不必为此殚精竭虑了。因此,李芹儿的言下之意便是:你看你张小强一看生了两个闺女,便没有压力了,没有压力便失了动力,于是就不想干活,而得过且过了。
当然,事实上并非如此。这点,从张小强站在那片荒原前赌咒发誓要完全拥有那片荒原的样子,就能证明他并非胸无大志。他对外的胸无大志,只是一种巧妙的掩饰而已。
他娘这些嘟嘟囔囔的话语似是没有明确的施加对象,却被张小强清清楚楚地听在耳中,刚刚苍白的愤怒转瞬间又鲜明、浓烈起来。“妈的!妈的!放屁!放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张小强的心伸出一只拳头捶打着桌子无声地怒骂着,骂过之后才觉得稍稍好受了些。但有些负面情绪却像那年北京城上空笼罩的雾霾,长久不肯散去。
张小强那灵光乍现的思路没有了,看来永远飞不回来了。那片负面的阴霾时刻笼罩着他,让他心烦意乱、浑浑噩噩,使他忘记了自己刚刚描绘的伟大梦想。一上午就这样沮丧地度过了。
下午,照旧在张小强忙碌时,小女儿张尊乾蓦然闯入,之后反复闯入,他娘李芹儿反复放纵,反复跟他斗嘴,令张小强心无斗志、烦乱不堪、心神不宁。
“唉!”张小强黯然叹道,“看来,在家里工作根本不行啊!根本无法静心啊!得另外想办法了。”
第二天早上吃罢早饭后,张小强不愿再留在家里,于是带着手提电脑驱车走出门外,但他并无确切的去处,因此此刻的他倒像个背井离乡的流浪者。在好好的一个家的背景下,却感到如此凄凉苦丧,想到这里便没来由一阵生气。张小强踌躇良久,遂漫无目的地开车前行,走到哪里算哪里。
汽车渐渐驶离了村庄,来到一处湖泊庄园。
这座庄园,本是油田总部的退休干部休养处,此处面积庞大,风景优美,南、北、中各有一座面积不等的大湖泊,尤其是中部湖泊旁铜栏玉砌,周围立着几座雕梁画栋的凉亭,一座九曲桥弯弯曲曲延至湖心。岸沿上苍松翠柏、浓荫绿柳、繁花着锦。不远旁一片红砖绿瓦,旁边另有一片蓝幕银砖的高大管理楼。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张小强信步向前,沿着一排墨黄铜栏,拨着沿岸垂下的柳丝,在湖岸边行走,边走边欣赏着春光。时值四五月天气,步步见花、处处浓翠,多情的各色细鸟在林间啁啾呢喃,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偶尔有一只喜鹊呼啦啦滑过碧湖上空,栖向对面耸入云霄、围可合抱的杨树梢头。
湖水静清,明澈洁净,时见多尾小鱼在那水晶里游动。张小强感觉自己被包裹在盎然的春意气息里,忘了自己是这个清幽世界的闯入者,一时把自己化成了一只飞鸟,一时又将自己化为一尾游鱼。一会儿倚靠在如柱的柳干旁,感觉自己化成了一棵巨树。其实,不做人类,做一只飞鸟、做一只游鱼,即使做一棵大树,这都挺好。不觉间,张小强进入一座凉亭。
凉亭翘角飞檐、雕栏碧瓦,立在水上,一槛之隔,从槛内望向槛外,一泼碧水随风涟漪,使这座凉亭欲要悠悠浮荡而去。张小强自然不能放过九曲亲水廊桥,据传言,古代皇帝的园林才能建制九曲桥,一品大元可造七曲桥,如今双脚踏上这座九曲桥,岂不若远古帝皇无异?
九曲桥尽头处,亦有一座巨大的凉亭,这座凉亭宛若一幢水上楼阁。立在阁中,心游阁外,无限遐思中,仿佛梦回于海底的水晶宫。
离了九曲桥水上楼阁,张小强踱步到湖东岸的一条河边,看到这条长河,张小强不免感叹,园林中有长河,这座园林得该有多大?沿着河岸,溯流而上,在柳丝间穿行,到达一片蓊郁荫翳的疑似后花园。
这座后花园遥遥望去,不辨清绿,笼在片片碧烟翠雾中,各色花草美树杂植,一道竹林曲折贯穿其中。在这里,鸟更脆、景更幽,清风飒飒、处处荫凉,置身其中,竟有说不出的惬意和舒爽。令张小强仿佛发现一片新大陆一般欣喜,使张小强如寻宝般踏进那片幽境。
在那片竹林里辟出的小径中穿行,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楼层,避着不时闪现的奇树杂花,张小强目不暇接,沉浸在探索的喜悦和惊奇里。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开阔地,前方又一汪湖泊,在湖泊与所站的密林之间,几百株高大的榆树遮天蔽日、耸入云霄。那林间光线氤氲,沁凉满地,仿佛处处弥漫着香风馨雾,如有魔力,吸引着张小强置身其中。
棵棵巨树俱几人合抱,靠在树干上,仿佛靠在一堵巨墙上,张小强抬眼望向晴空,太阳的光线在树梢树叶间闪荡,被摇碎的斑驳如雪片般纷纷飘落,张小强不免伸出双手,欲要接住那些落下的雪片。
在这里,与这些巨树并肩,张小强完全忘却了自身和现实,只感到古老、沧桑,仿佛沿着那些巨树的年轮,便能回溯到经年的历史,那幅幅沉重的历史画面如潮般袭来,使他沉于其中。
张小强昏昏欲睡,仿佛做了一个梦,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他打个激灵醒了过来。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去向何方?”张小强仰天遥想,祭出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