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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外交讹诈
    咳嗽声终于在一杯红茶的压服下停住。



    老托尔斯泰伯爵很贵族范儿地感谢了刘钰,又冲着对面的齐国公说了两句。



    翻译贴在了齐国公耳边,将嘀咕的这几句转述了一下。



    “这里的冬天真的冷,沿途偶感风寒,竟是咳嗽不停。感谢你们的茶,茶是很好的饮品,很适合驱赶色楞金斯克的严寒。”



    这话说的还是挺优雅的,齐国公心头暗笑,心想这老头儿好手段,只是说这些话可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你那咳嗽,明显是刘守常的条件触到了你的痛处。



    不过这老头儿是个对手,能在咳嗽的同时就想好了应对的手段,以免被看出失态。



    只是你终究老了,无力回天。



    齐国公看破不说破,想着既是如此,那看来这谈判的主动权可就抓在我们手里了。



    需得再加一把火才是。



    于是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齐国公也主动问候了一句。



    “伯爵既感风寒,不若歇停几日再谈。来人啊,送一些茶给罗刹使团。若有川贝枇杷膏之类的药物,也一并拿一些。”



    翻译之后,老托尔斯泰伯爵表示了感谢,又摇头认为不碍事,可以继续谈下去。



    齐国公点点头,回敬了感谢,继续悠闲地喝茶。



    短短一瞬间的交锋,他已经试探出了罗刹的态度罗刹人现在很急,急着谈;刘钰漫天要价的条件,戳到了罗刹人的软肋。



    悄悄瞟了一眼刘钰,有着桌子的掩护,看着刘钰的手在下面摆了一个“不急”的手势。



    齐国公心里了然,打了个哈欠,继续慵懒,眯着眼喝茶。



    桌上的条件在那摆着,老托尔斯泰伯爵的手有些颤抖,悄悄藏到了桌子下面。



    苍老的手上布满了青紫色的血管,仿佛里面流动的是西伯利亚春日冻土融出的泥浆,吞噬着最后一丁点热活的希望。



    看着刘钰递交的漫天要价的条件,满是绝望。



    让他恐慌的,不是那一条从勒拿河一直划到贝加尔湖的竖线;也不是那条从色楞格河河口向西划出的纬度线。



    这都是漫天要价的东西,初稿都是为了推翻的,无所谓。



    初稿把线画到了勒拿河,也就意味着大顺的底线至少在勒拿河千里之外。



    真正让他恐慌不安的,是三条夹在里面不起眼的条件。



    其一俄罗斯国不得干涉波兰内政,不得支持波兰王世袭。在波兰王死后,应支持波兰选王制。如若不然,大顺将出兵支波兰王位不应受俄罗斯国控制。



    其二俄罗斯应放弃顿河河口、克里米亚的宣称。如果再因此而发生与奥斯曼帝国、克里米亚鞑靼的战争,大顺将出兵支持。



    其三西迁到伏尔加河的瓦剌蒙古各部,应有回雪山朝圣的权利,俄罗斯国不得阻挠。伏尔加河的瓦剌蒙古各部,不应臣服俄罗斯,俄罗斯亦应允许其派使者回到蒙古高原,参与新的蒙古法典的制定。蒙古瓦剌部从此之后不再向俄罗斯兵员和贡赋。



    初稿都是废话,都是可以抛弃的条件,也都是换取切实利益的筹码。



    也正因如此,这三条才可怕。



    老托尔斯泰伯爵从这三条中看出,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封闭。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对外一无所知。



    他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利用国际局势,纵横捭阖,合纵连横。



    或者,只是将其祖先两千年前的记忆从骨血中唤醒。



    而这,对四面树敌的俄罗斯来说,将是地缘政治的灾难。



    大顺当然不能打到莫斯科。



    大顺当然也不在乎波兰和克里米亚。



    甚至伯爵怀疑大顺是否有会说突厥语和波兰语的。



    但大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对于西方的事,我们并非一无所知。



    俄国总不能面临三线作战,如果这一次拿不回来我们想要的东西,那么波兰王位和克里米亚开战的时候,我们就会拿回来。



    大顺是否真的和法国、奥斯曼结盟,那不重要。



    作为彼得时代的外交家和秘密警察头目,老托尔斯泰清楚,地缘政治决定了这三国可以成为没有任何盟约的天然盟友,共同的敌人。



    这种态度,被大顺作为谈判的筹码,摆在了俄罗斯的面前,让俄罗斯必须做出选择。



    黑龙江畔的事,已经证明至少在贝加尔湖方向,如果大顺愿意,是可以组织起一场万人规模的野战部队的。



    万人规模的野战部队,在莫斯科、在乌克兰、在波罗的海乃至在黑海,都不值一提。



    但在投送兵力几乎极限的西伯利亚,那将是俄国的一场灾难。



    俄国现在没有财力在东方组织一支五千人的正规野战部队。



    哥萨克没有正规军团和炮兵的支持,根本没能力和一个正常国家的军队打一场野战。哥萨克是拓边和蚕食的好手,也是天然的骠骑兵,但因为纪律问题,却不是合格的野战军。



    大顺已经证明,那些五百人驻守就能压制万余人部落的棱堡,在大顺的野战部队面前并不牢靠。



    荷兰式的正规棱堡是有效的,然而俄罗斯在边境修不起。



    彼得的改革把俄国的平均身高生生在几十年内拉低了四厘米,先军体制下,连留胡子、洗热水澡,都要收税。高配的棱堡,需要的白银足够俄国再建一艘主力舰。把一艘艘能获取波罗的海、黑海制海权的主力舰,扔到西伯利亚边境去当堡垒



    高配棱堡修不起,低配的,挡得住游牧民,挡不住有大炮和会土木作业的大顺。



    大顺的步兵战术并不高,整体上还是冷热混编的三十年战争水平。但炮兵,并不差。数量很多,而且有足够的钱和人力可以运送到蒙古高原。



    那些参与勘界的官员,至少懂得三角函数和经纬度。懂得三角函数的炮兵,不会落后太多。



    从前线的消息反馈来看,大顺的重步兵也不差,虽然在这个去甲而追求队列机动性的时代,这是落后的、错误的、反时代而动的。



    可对小规模的劣质棱堡攻防战而言,却又很有效。



    老伯爵以及朝中的重臣们对前线战况的分析基本一致一支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冷热混编军团步兵、强力的肉搏精锐重步兵、数量庞大质量稍差的炮兵、优秀的围堡能力和奇怪的飞行侦查术、让俄国羡慕的后勤和财政能力。



    长期拖下去,对俄不利。需要迅速议和。



    老伯爵来之前,俄国的底线是黑龙江,适当可以在石勒喀河问题上让步。



    而现在,这几条看起来纯粹是讹诈的条件,让他来之前定下的底线彻底失去了意义。



    白色的船帆穿行于大海,破碎的世界勾连在了一起,外交就再也不是两国之间的事。



    大顺明白俄国什么时候会脆弱。现在拿不回的东西,在脆弱的时候自然会拿回来。



    大不了,不谈了,达斯维达尼亚。等到你和土耳其开战的时候,背刺一刀贝加尔湖,你奈我何



    若是胆子大,大可以赌一把。



    赌大顺其实也没有继续打下去的意思了,只是在外交讹诈。



    老伯爵也是赌徒,年轻时赌赢过,老了这一次扶植伊丽莎白登基赌输了,胆子终究还是小了。



    他戴上了眼镜,明明可以一目十行,却用一种仿佛老迈的感觉细细读着条件,心里快速地思索着对策。



    半个小时后,老伯爵终于开口。



    “贵国的条件,是无理的。难道两国的土地,不是靠辩论道理才能够区分该属于谁吗贵国的条件,完全没有道理。”



    刘钰闻言,心想你年轻时候也是西欧各国谈笑风生的外交官,讲道理、讲格劳修斯那一套国际法,我可讲不过你。很多专有名词我可没学过。



    “今日不辩理。”



    “辩理,那是日后史学家要做的。我们要做的,只是签订条约。是非功过,留与后人。”



    既然不准备讲道理了,刘钰的语气也尖锐起来。



    “如果道理有用,此时科斯坦丁尼耶还应该叫君士坦丁堡。你现在同我讲道理,那么彼尔姆、梁赞、西伯利亚、喀山,这些被你们吞并的,又去同谁讲道理呢”



    “况且,该讲的道理我已经和贵方的萨瓦伯爵讲完了。如果你们可以集结一万人的军队去黑龙江,那么今天自然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谈。既然你们不能,那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我方的要求,我希望尽快看到贵方的回应,以证明贵方的诚意。冬天马上就要来了,棱堡缺乏蔬菜,长久围城,坏血病也会要了那些哥萨克的命。从欧罗巴派兵到这里也不现实,我希望您能慎重考虑。”



    “如果彼得可以为了出海口和瑞典打一场持久的战争,华夏天子也愿意为肃慎故地打一场持久的战争。我天朝地大物博,至少不需要把寺庙的钟都融了去铸炮。”



    “燧发枪、野战炮,这些都是白银和黄金可以解决的。恰好,我们不缺钱,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也并不缺可以抵达东南亚的船。”



    “三天之内,我需要看到您的回应。”



    丢下对方不可能接受的谈判要求,刘钰做出一副爱谈不谈的样子,主动权握在手,即便现在他是最希望迅速结束谈判的人,却必须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



    老伯爵被刘钰忽悠出的“富庶”无奈了。



    这不是觊觎富庶的时候,而是恐惧富庶的时候。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



    三天后。



    老托尔斯泰伯爵拿出了俄国的条件黑龙江为界。



    刘钰暗松了口气,上来就直接拿出这样的条件,意味着对方可以让步更多。而自己,已经算是达成了皇帝的底线。



    所以,他没有接受,而是继续用逼迫的语气,否定了这个条件。



    六天后。



    俄国再次松口。



    黑龙江以北五十俄里为界。额尔古纳河作为黑龙江源头,同属上述条件。



    刘钰还是不松口,但为了表示诚意,原本沿着勒拿河画的那条竖线,沿着纬度线向东横了一道。



    二十天后,东线再度传来消息。



    俄国在黑龙江上游的最后一座堡垒,解围失败。



    从雅库茨克抵达的八百援军,和在那里围城的一千朝鲜火枪手、五百府兵、部分水师精锐、和一些京营精锐、当地朝贡部落发生了开展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野战。



    俄军损失四百,守军突围失败,宣告投降。大顺这边伤亡大致相当。



    这证明了老伯爵等人的判断没有野战炮兵优势,大顺的冷热混编厚方阵,面对哥萨克至少可以保持不败。



    在东欧平原,五万人规模的会战,大顺军低机动性、笨重、过厚、容易被炮击、易出现脱节露出破绽的弱点,会招致大败。



    但这种千余人规模的小型战斗,劣势并不大,可以依靠人数和炮兵数量弥补。



    石勒喀河上的一座堡垒还在被大顺军围困,没有攻城,大批的当地部落这一次选择站在看起来能赢的大顺一边。严酷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了,这样的天气里不出三个月,被围困的堡垒就会因为坏血病而丧失大半的战斗力。



    消息传来,俄国人再退了一步。



    或许是受了刘钰直接以纬度线划界的启发,俄国人退到了刘钰一开始的设想。以黑龙江江口以北五十俄里为界,沿此纬度线向西连接黑龙江上游。



    作为回报和诚意,刘钰拿笔把克里米亚问题划掉,表示他刚刚听说了克里米亚鞑靼掠夺俄国人为白奴的行径。



    鉴于大顺在法律层面上取缔了奴隶和贱籍,对此消息感到无比震惊,所以决定不支持克里米亚鞑靼了。并表示会派使者前往克里米亚,教化一下鞑靼人,和他们讲讲道理,抓人当奴隶是不好的行为呢。



    顺便,派一些京城的喇麻“顺路”去一趟土尔扈特部,慰问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