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皇帝行营。
这里向东便是嘉峪关,西北就是入西域的必经之路星星峡。
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自唐之后,这里已经千年没有汉人皇帝来过了。
前朝在这里的关西七卫也不过是羁縻之地,丢了也没什么影响,打下去还浪费钱,没有也并不影响天朝的合法性。
乃至大顺建立之后,自比李唐,然而对于收复甘肃这样的事,朝中依旧还有许多反对之声。
大儒王夫之曾言是故山禽趾疏,泽禽趾幂,乘禽力横,耕禽力枞,水耕宜南,霜耕宜北,是非忍於其泮散而使析其大宗也,亦势之不能相救而绝其祸也华夏之於夷狄,骸窍均也,聚析均也,而不能绝乎夷狄。所以然者何也人不自畛以绝物,则天维裂矣。华夏不自畛以绝夷,则地维裂矣。
大意是说山间的鸟都有爪子,而水上的鸟,都有脚蹼。这就是天道为了防止他们自相残杀的缘故。华夏正统适合在中原地区,就像是有爪子的鸟,没有脚蹼,就不应该去有水的地方。
他的本意只是申明一下华夷之辩,但这番话却被人曲解。
虽然大顺整日自比李唐,引得一些年轻人慷慨激昂。
但是对于一些长大了、不再慷慨激昂的人而言,难免就有些觉得劳民伤财了。
他们曲解了王夫之的话,认为王夫之的意思是说天朝正统只适合在汉地诸省,其余的地方都是夷狄该居住的地方。华夏应该和夷狄隔绝,而不是和他们接触,所以应该修长城隔绝夷狄。
在一些人看来,西域、蒙古,根本不适合华夏,为什么不建个长城把他们隔绝开呢为什么要花钱去攻打这些无用的地方呢
花钱不说,打下来也基本收不到税,收的税还要江南华北出。
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想法是对的。
儒家不适合那些边疆区,也基本不可能教化。山林的鸟都要爪子,水边的鸟都有脚蹼,儒家适合农耕区,却不适合游牧区。
既然那里不能讲儒家,又怎么能算是天下的一部分呢是故丢了也就丢了,天下的合法性只要中原就够了,那些地方并不能代表天下的合法性,大顺也实在没必要在那些方向用兵。
只是大顺起家于西北,对西北这里的事,就难免格外关心。加之太宗皇帝的遗训,大顺收复了河套,移民甘肃,终于把势力伸出了星星峡,在哈密驻军屯田。
这些年围绕着青海、雪山等地,频频发生战争。
即便这里已经不再是前朝关西七卫的羁縻,已经拥有了州县府治,可这里依旧不算安全。
皇帝行营于此,随行的兵将很担心。
担心准部绕青海,围攻瓜州,万一打出来一个土木堡,那就万事休矣。
虽然兵将们很自信能打的赢准部,可战场上的事,谁也难说,战场没有什么万无一失。
大军屯于此地,这里堆积着西征的大部分军粮。沿着星星峡向西,便是大顺经略西域的前哨,哈密城。
这些天源源不断的兵将朝着哈密进发,沿途驿站也在不断输送军粮,都说准部的大军就在前面,大军要集结兵力,缓慢推进。
前面筑城,后面战兵跟随,做足了充足的准备才行,万万不能轻敌冒进,以至被准部大军钻了空子,切断从轮台到哈密的补给线。
至少,在昨天之前,西路大军上下都悬着这样的担心。
可是随着今日报捷的消息从北线传来,这种担心化为了泡影,不断有骑兵沿着道路疾驰,把消息传到前方,催促进兵。
准部的主力在阿尔泰山以北被歼灭,哈密以西是空的,之前不过是准部的疑兵之计
如今根本用不到集结两万辅兵、三万战兵,消耗巨大的后勤向前推进了。
皇帝的命令是集结一万战兵,八千辅兵,在轮台筑城。
前出的军队从五万减到不到两万,对于后勤的影响是巨大的,对于行军速度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行营中,皇帝爽朗的笑声不断在大帐中回荡,随大军出征的大将大臣们也是歌功颂德之声不断。
事实上,一天之前,皇帝的内心还是动摇的。
之前刘钰分析的准部最可能的战略意图,皇帝深以为然。他也觉得,若是准部用兵,只有此一个办法,才能死中求活。
然而一直有消息,准部的大军就在哈密以西。
疑兵之计,使得皇帝很难做出判断。
如果逼着北线趁着准部大军在西的机会,迅速翻山,万一这是疑兵之计怎么办万一大军真的在北线怎么办
他对刘钰的话,只信了一半。
稳妥起见,他也没把话说满,只说让刘钰在前线可以便宜行事。
赢了,那是他指导战略有方,早就预料到了准部的策略,力排众议组建了青州军;输了,那也只能“挥泪斩马谡”了。
对于不到两万青州兵加轻骑,可以和准部三万野战获胜这件事,皇帝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可万一获胜的诱惑,又实在太大。
前线的消息一直不明,皇帝陷入了犹疑,可最终还是顶住了各种压力,让北线继续便宜行事,而不是一定要迅速翻山。
虽然催促了两声,但也没把话说死,只是说若北线无有大军,可迅速翻山筑城。
几天前,北线传来了消息,刘钰遭遇了准部的主力。
皇帝也是彻夜难眠,一方面盼着刘钰真的能够在北线一举击溃准部的主力,既可省钱,又能彰显皇帝的决策正确;另一方面,也实在担心青州军是否真的有这样的实力,打仗是只能以成败论英雄的,平时队列走的再整齐,若是打不赢,那便无用。
刘钰一直在说,队列能走的整齐,意味着有纪律,有纪律又吃饱饭发军饷,实在没有不赢的道理。按说这道理是对的,可战场上的事,谁又能说准呢
直到今天清晨,加急的快马飞奔而来,传来了北线大胜的消息,行营上下都沸腾了。
准部主力被歼,小策凌敦多布战死,大策凌敦多布被俘,这样的消息很快在全军上下传开。
那些一直担心恐惧出现“土木堡”的大臣们也放下了心,而那些一心渴望凭着这一战封爵立功的闷闷不乐。
仗打到这个份上,谁都会打了。
哈密出兵轮台,根本不需要担心准部主力,那就完全可以削减出征的人数。削减出征的人数,就能省下极大的开销,也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行军。
在轮台站稳脚跟,刘钰翻越阿尔泰山,南北对进,准部就算还能集结起来一些残兵,却也离败亡近在咫尺了。
大臣们的颂歌中,李淦还没有迷失自我,扬了扬手中刘钰加急送来的奏折道“诸卿,如今平准一战,已无大战。只是西域安稳,这才刚刚开始。”
“刘钰奏折上说,他要带着青州军翻山,经阿拉山口直插伊犁。趁着准部混乱,让其无法集结,直捣黄龙。”
“但之后的事,就不是大军所能解决的了。他说,要赶紧安排一些懂测绘的,沿途跟随大军,绘制详细的西域地图;要在伊犁河谷地选择地方筑城,尽快移民。至于大军,总不能一直在这边耗着,一日数万两的花销,户政府也实在承担不住。”
“诸卿且先看看关于大策凌敦多布的事。”
说罢,将奏折传于跟随的大臣勋贵,询问一下他们的意见。
是彻底铲除准部
还是允许准部臣服
前者,需要扶植叶尔羌、哈萨克。
后者,则需要一支能压得住西域的大军,以及更多的移民屯垦。
李淦比较倾向于后者,刘钰打赢了准部大军,难能可贵的是更想到了日后西域的安稳,这是个可以出将入相的人才。
大顺是复了唐时出将入相的传统的,虽然没有真相,但天佑殿说起来这名字还是听着如相的。
众大臣看着奏折小声讨论的时候,李淦却在心里算着一笔账。
青州军打赢了,赢的如此简单。
刘钰兑现了他当初的承诺,练出了一支有制之军。奏折上也说了,一旦抵达了伊犁,便请交出青州军的军权,因为剩下的事,副将张瑾完全可以胜任了。
青州军赢了,赢的如此简单,如同一个砝码,让刘钰以前说的种种,都变得沉重起来,更有分量。
大顺应该军改。
京营保持七八万的数量,各地营兵集中训练,只需要一支大约二十万的军队,就能够完全不用担心边疆和内地的事。
青州军真的很省钱,少了甲、换了火枪,而且可以以一敌三。
这既是可喜的,也是可怕的,因为刘钰学的都是西洋人的东西,这就更让悬在李淦头顶的那团阴影沉重且黑暗。
以往天朝,打到这一步,放眼四周,便可马放南山了。西域既定,还有什么值得征伐的呢只要朝贡臣服就好了。
可现在,北面有个庞大的罗刹,按刘钰说的,也是青州军的战力水准。
南洋上,荷兰、英国、法国、西班牙还有在澳门的葡萄牙,一旦将来有一天真如刘钰所言从东海威胁,那该怎么办
李九思当日说,京营打不过青州军。现在看来,何止是打不过,只怕青州军完全可以以一敌二甚至更多。
那西洋人呢
以前,皇帝将信将疑,朝中无人相信,都在等着看刘钰的笑话。
现在,刘钰不是在证明自己可以立功,而是在证明西洋人的威胁很可怕,大顺再不变革,就要落后了。
八十年前,大顺的军制还能与西洋人持平,短短八十年便有如此差距,日后呢
要军改,是要下个大决心的。
阿尔泰山北麓这一战,终于让皇帝下了决心。当初金水桥问对的建言,如今似乎都实现了。
统一训练,参谋定计划,选拔考核军官废弃舞刀弄枪而考实学算数物理,勋贵掌军这是一整套体系。
而这套体系最关键的筹码,战斗力,已然被证明了。
军改,也和西域的事息息相关。
如果选择了后者,叫准部臣服,效漠南蒙古事,那么就需要修筑一些棱堡,驻扎一支军队。
这支军队的人数不能太多,分散各处,但集结起来后以万人为宜。
这支军队要能做到两千人左右就能解决一个部帐的纷争,且不会被看似人数众多的游牧民击溃。一旦出现问题,就要立刻压制解决,否则等大军集结,黄花菜都凉了。
要以步兵为主,辅以骑兵,因为精锐的骑兵太贵而便宜的骑兵又拉到和和游牧民一样的水平。汉人帝国的强势之处在于火器,舍弃火器不用,那是不智的。
以往,这样的要求太高了。
而现在,青州军这样的可以快速训练、以步兵为主力、两千人就能解决部帐纷争、不用担心行军被袭的军队,就是最合适的。
简直就是汉武时候的大黄弩对匈奴骑的翻版。
看着大臣们还在嗡嗡地讨论着准部如何处置的事,李淦却想,军改,一定要改。
学校,要建,哪怕试行,也不能让所有的军官都出自良家子;武德宫,要改,一些考核要适当废弃;良家子和勋贵、文臣的平衡,要再考虑。
科举科举万万不可轻动,只能先改武德宫,慢慢增加非良家子的数量,把武德宫慢慢改成并行的科举。
科举考经书,武德宫考实学算数几何物理,保证足够的人才储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