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军舰作为使船往琉球,这是之前几乎没有的情况下。朝廷还是要脸面的,琉球小国,明面上也向来恭顺,派军舰去看上去像是以大欺小。
但刘钰的意思是说,这一次派军舰去,不是吓唬琉球人的,而是恩赐琉球的,让琉球知道,天朝还是可以依仗的,有冤诉冤、有苦诉苦。
要就是派两艘正常的大船去,琉球人琢磨琢磨,觉得还是日本人更可怕,不太可能说实话。
萨摩蕃在琉球肯定是有耳目的,到时候可能还有可能打起来。顺带着若是琉球王大声诉苦,自己可以直接废掉萨摩蕃在琉球的机构。
反正九十月份用兵的话,日本那边的反应时间没有多少,等于就是去琉球走个过场,朝廷这边搞出了出师有名的同时,大军已经在威海等海军基地集结了。
真到五六月份的时候,就根本不用考虑保密了。日本九州岛的那点兵,根本不抗打,幕府估计也不敢大打,毕竟还要吸取镰仓幕府的教训。
皇帝心道这一次派你去琉球,本就是没事找事的。真要是萨摩蕃的人和你在琉球起了冲突,这不正好瞌睡来了送枕头
“甚好。朕便允了。至于清廉,你为正使,你不拿钱,副使如何敢拿朕亦可降诏琉球,日后招待皆有定例,若超定例,必重罚,可允其入京诉案。”
“至于军舰,天朝岂可只有恩荣而无雷霆朕也允了,军舰为使舟,若在琉球国有甚冲突,你亦可决断。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刘钰这才彻底安心,心道既说自己是将在外,那君命的意思就是必然开战。给了自己临机决断的权力,自然会叫这件事彻底坐实,连朝堂上争吵的机会都不留。
如果只是为了开关贸易,刘钰觉得海军自己就能办了。但皇帝想着威慑一下日本,又要日本朝贡、又要日本赔钱,这事海军还真没法自己办成,还得靠陆军。
但皇帝给了临机决断之权,在琉球怎么搞,那就另有说法了。海军是有陆战队的,陆军可没有战列舰。
皇帝又追问了一下琉球那边的诸多情况,确认天朝这一次出兵绝对是“师出有名”之后,又追问了一下枢密院关于调兵的事。
征调的部队是哪些、几月份开始集结、后续以备万一的援军是哪些,这些都是枢密院的权责范畴。
日本锁国之下,内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实在没法派探子。荷兰人手里可能有日本的详细地图,但大顺这边真的没有。
纵然海军优势很大,皇帝也担心陆军出问题。
枢密院的江辰倒是很自信,他是带过多年兵的,军改之后的大顺陆军水平如何,他心里有数。
再三向皇帝保证,只要海军能压制日本海军、能把陆军送上岸,绝无任何问题。
彻底放心后,皇帝这才叫众人散去。
等众人都离开,皇帝一个人坐在那,取出了自己的写的一封书册,看着上面的几行字,呆呆出神。
征倭。南洋。海运。黄淮。摊丁入亩。士绅纳粮。
下面还有一句话切忌急躁。
看了许久,叫太监取来了镜子,盯着鬓间的几根白发,长叹一声。
“哀吾生之须臾”
返回威海的刘钰,身边跟着一个七皇子做累赘。
到了威海之后,便领着李欗到处转了一圈。
“这便是鹰娑伯书上所说的纽可门蒸汽机果然神奇。”
“这便是鹰娑伯书上说的水力锯木果然神奇。”
“这便是”
转了一圈,到处发着果然神奇的感叹,直到刘钰领着他去看了看新下水的那门六十四炮战列舰的齐射演练之后,感叹中的神奇化为了惊诧。
他在看书看过军舰的介绍,也知道作战的方法,甚至上面也记载了大致的尺寸。
可即便记载的这般详细,真正看到千余吨的战舰齐射之后漫天硝烟的场景,也是被这种无法想象的场景所震惊。
人们的任何幻想,都要基于曾经见过的事物之上。没见过绿色的人,永远想象不出绿色是什么样,哪怕说的再详细,也难以理解,这是一样的道理。
战列舰的齐射实在是此时海上最壮观的景象,李欗心想,这十几万两银子,果然没白花。
便是父皇,也不曾见过这般震撼的场景吧
在硝烟弥散之后,李欗忍不住问道“鹰娑伯,如此大舰,天朝只要有个几艘,东海扬波,谁人可敌”
刘钰看着这艘战列舰,缓缓叹了口气。
“七皇子,说实话,这艘战列舰并不好,也不是我想要的。速度太慢,行动迟缓,甚至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只能在威海渤海游弋。”
“十几万两银子,其实不过是买个经验,以便有建造过战列舰的工匠。”
“若七皇子日后执掌海军,切记一件事别不舍得花钱。没有钱,海军建不起来。”
“执掌海军,最重要的本事不是海上决战,而是如何要到钱,以及如何赚到钱。海军不用,是赔钱货,毕竟,海军连民变都镇压不了。”
给李欗上的第一课,就是告诉他日后给海军争取军费,告诉他十几万两银子在海军这里,不过就是个买经验的小数额。
李欗忙道“鹰娑伯说的,我懂。鹰娑伯的小册子上,也说过英荷战争的事,宫中无人在意,我却看的津津有味。蕞尔小国,却可航行七海,成就一方霸主,占据南洋、攻我澎湖。”
“经书上说,穷兵黩武。我看了荷兰国事后,便觉得,荷兰人既是商人,自然求利。若无利益,怎肯养这么一支海军”
“鹰娑伯如此紧张,想也能想到,这等大舰,西洋诸国定是数以十计。”
“要钱、赚钱,互为表里。能赚到钱,才能要到钱。”
李欗心道我可是没少看你写的小册子,宫中其余人也就是随意看看,我却看得多。
这海军既是你的心血,想必也怕你走之后海军废弛。
刘钰看了一眼李欗,笑道“七皇子锦衣玉食,居然也知道这要钱、赚钱互为表里事”
李欗尴尬一笑,无奈道“本朝制度,未封王之前,俸禄尔尔。封王之后,又禁吞地,只能靠朝廷俸禄为生,居于京城,不得外封,以免前朝藩王侵吞田产事。若有别样差职,还能多拿一些。做皇子的,其实未必比你们这些勋贵的日子好过。鹰娑伯以为,在宫中便不用钱吗”
“父皇既叫我追随鹰娑伯历练,鹰娑伯也万万不要不好意思。我知做海军军官,必要靖海宫官学出身。如今该看的也都看了,还请鹰娑伯准我入学”
他看似老实乖巧,实则心里想的很清楚,皇帝叫他来就是为了将来接手海军的。
自己虽然是个皇子,但是个残次品,继承大统绝无可能,皇帝对待自己可不会像是对待那些有继承可能的兄弟那样。
要是跟着刘钰许久,什么本事都没学到别说接手海军了,只怕回去挨一顿训斥,甚至连封王都别想了。
至于刘钰,眼见他对海军爱的深沉,自己要是学不成,叫刘钰觉得这不是个适合接手的人,以他的性子,定是要上疏不准自己接手的。
这种事,李欗觉得刘钰绝对干得出来。从这些年听到的一些事迹,也能推断出。
自己虽是皇子,可还没封王,在威海还是要老老实实。
想着刘钰喜欢什么,自然是自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学成真本事,那自己自然要投其所好。
刘钰也明白李欗的心思,心道正好这段时间我忙得很,把你扔到靖海宫去学习航海技术,正好免了累赘。
不过靖海宫学到的东西,并不是最重要的。那是术,而非道。
将来执掌海军的接班人,未必是海军利益的代言人,却一定是贸易和殖民地政策的拥护者。
这些东西,虽然靖海宫官学教材上潜移默化地灌输着,刘钰觉得未必够。
“七皇子果然勤奋好学。靖海宫官学事,暂时不忙。要到三月份才能下一期开学。七皇子若有心思,不妨尝试一下招生考试如何”
李欗笑道“甚好我在宫中学了不少,正想要知道自己的水平于天下英杰中到底如何。”
看着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刘钰心道你的水平当然不错,毕竟我这边的实学建设才刚起步,等着第一批毕业生报考靖海宫还早,现在报考的人数也少,水平也很一般。
皇宫里的教育水平,真想学肯定不低,正好让你爽一爽,迎合一下孩子天性。
“既如此,那便预祝七皇子旗开得胜、拔得头筹。不过在考取靖海宫之前,我倒有个问题,想问问七皇子。”
“鹰娑伯请讲。”
刘钰双手撑着军舰的船舷,望向远处无边的大洋,看似很随意地问道“海军,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好像很简单,可李欗心里却是咯噔一下,知道刘钰这是在考自己。
越是简单的问题,回答起来反而越难。
若是保卫海疆,固然对,但这可能并不是刘钰想听的。
沉默片刻,李欗想着刚才刘钰叮嘱的“执掌海军”的要素,回忆着几乎是看刘钰的小册子被塑造出来的一些世界观,心下一横道“鹰娑伯的问题,叫我想起了你书上的一件事。”
“英、西之战。英国想把货卖给西班牙,西班牙不想要英国的货。我想,海军的作用,便是让一国有让别人不得不买、或是让别人欲卖而不得的能力。”
“天朝之困,在于天朝货物无有竞争,但西洋诸国闭关高税,天朝欲卖而不能。”
“西洋诸国海军,是为了鹰娑伯书中所说的重商主义;天朝海军,是为了鹰娑伯书中所说的自由贸易。”
“至于保卫海疆,不过顺手为之而已。鹰娑伯以为,我说的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