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中午,刘钰又来到了距离高知城仅有一河之隔的那座小山上,陆战队已经在这里构筑了简单的阵地。
数百份抄写后的文章,正在往热气球上装,升到高空,要趁着午时从海上方向吹来的风,把这些传单扔到高知城的城下町中。
那里,才是识字人口比例最高的地方。
雪花板的传单随风飘舞的同时,在浦戸城周边的村镇中,凭着通译们到处宣传那份檄文告示,已经有四个识字且有志向的人,豁出了将来的性命,加入到了刘钰的宣传鼓动当中。
他们是真的相信仁义的,也是真的有救万民于水火之心的。
但人还是太少。
飘在海上的军舰也征调了大量的高素质军官生,大量的实习舰长、实习军官全都上岸,只留下的标准配置的舰队船员。
他们按照流程,正在各个村子烧毁一些贡赋表单、惩罚那些过手克扣的村头,这是三个矛盾的中的一个。
领主、连接领主和农民的村头,还有一个矛盾点在高知城的城下町中,那才是真正可能引爆农民情绪的引线。
一国一城制下,土佐藩只有一座高知城。高知城不大,就是个城堡,城是城、市是市,城在小山上、市在城之近。
武士们名义上对土地有所有权,但没有使用权,也不准住在村子里,只能聚集住在城下町。
商人们也很少住在村子里,偶尔有一些在村子里的商人,都是小商贩,那是属于民愤不大可以团结团结的。
真正能够引爆农民情绪的,是居住在城下町的一些高利贷商人。
按照大顺的说法,其实叫地主乡绅更适合一些。
纯粹的封建制,没有乡绅。
土地不能买卖,领主将土地分给农夫,农夫按照土地纳贡给领主,这是理论模型。
如果只是这样,理论上农夫只能恨领主压榨的太狠、恨一下村子里负责征税的村头克扣。
然而,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参觐交代制度的实行、农兵分离制下导致出现了一个纯粹的消费阶层,导致日本出现了一个畸形的统一市场,纯粹的封建制已经慢慢瓦解。
而幕府之前的一些政策,又加剧了这种瓦解。
在刘钰送地瓜以走私的那场大灾荒之前,幕府的财政就已经出现了困难。
为此幕府甚至停掉了参觐交代制,换取一万石的石高给幕府上缴一百石大米,以渡过严重的财政危机。
可参觐交代制度,是削弱外样大名的重要政策,幕府心里也清楚这么做是饮鸩止渴,所以还得想别的办法。
封建领主财政出了困难,商人就会发笑,不管东方西方,都是一样的。
而为了度过财政危机,幕府又不得不同意开发新田,鼓励商人参与投资开垦。
开发新田,需要资本。
有资本的商人垦田,如果无利可图不会去干,所以幕府允许租赁制,对土地买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瓦解自己的统治基础份地制。
刘钰对纯粹的封建制怎么造反,不是很熟悉这是大顺的一些人为了防止土地兼并所一直幻想的变种井田制,土地不能买卖,贡赋征收,供养士阶层。
但感谢幕府的改革,他在日本的农村终于找到了大顺农村的感觉,尤其是兼并土地的套路,熟悉无比。
商人放高利贷,农民穷的整天啃萝卜,借钱只能以地抵押。理论上不准土地买卖,可现实很难监管。
几年前的那场大饥荒中,还不起高利贷,很多人以很低的价格将土地质押给商人。
幕府政体之下,理论上不允许有乡绅地主,可这些放贷的商人只是披着商人皮的地主。
原本是领主、农民的二元关系,中间商也就是那些村子里的头面人物,多收一点,过手的时候多拿一点。
现在则成为了领主、商人地主、农民的三元关系。
理论上的公四民六之外,幕府既然承认了商人可以租佃土地,那么也就在法令上做出了规定,商人地主可以收取百分之十五的地租,这是合法的。
可就像是大顺规定了高利贷的最高利息一样,法令是法令,现实是现实,新兴的商人地主可不会只收百分之十五的地租。
稍微使使劲儿,公四民六的贡赋再加上商人地主的地租,尤其是土佐这种享保大灾荒最严重的地区,土地兼并已经很严重了,佃户的整体地租已经在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七十,已然和大顺最严重的一些地方差不多了。
五成地租的永佃制在大顺都可以成为“仁政”,刘钰在这边喊出了“三十税一、均分土地”的口号,诱惑力可想而知。
农民恨商人,也恨领主。
可对领主的恨意藏得很深,因为贡赋制度早已习以为常,农夫已经被制度化,认为贡赋理所当然,就盼着领主老爷开恩,少收一点。
可这些年随着商品经济发展而新涌现出的高利贷商人、或者叫新兴地主,这才是农民切身的、最直观的恨。
封建社会,士农工商,是有一定民意基础的。商人富集财富的速度太快了,又不搞实业只搞放贷金融和囤地,招恨也是必然的。
那些放贷兼并土地的商人,也就是刘钰认为的引爆农民情绪的导火索。
幕府十五年前出台的典当地租佃法令中对租佃制的认可和几年前的那场大灾荒中的土地兼并,就是这条导火索可以引燃的火药。
这些商人居住在城下町中,城下町不是山城,没有城墙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防御,只是紧靠着高知城的居民区。
刘钰可以很轻松地攻占那里,然后,揪出他们,当着农民的面,点一堆火,烧掉典当质押的文书地契。
而这把火,足以点燃农民的信任。
现在,要等的就是在南边那些乡村村社的宣讲鼓动。
在山丘上观察了一下午,又过了一日,后面几个人跑来,汇报了一下在南边的情况。
这几个人一来,就是一脸兴奋。
“大人大人按你说的,果然有用。我们先是和几个最穷困的闲聊,问了问几年前那场大灾荒的时候,很多家里都有饿死的。那一年的贡米也没削减,便引出了话题。”
“那年商人放高利贷,占了不少地。越顺着他们说,那些农夫就越恨,后来就有痛哭流涕的。他们很多人种了一辈子的米,可连米都没怎么吃过。领主收贡,没钱只能借贷,也只能用土地质押。”
“我们又把村民叫到一起,一人哭出的故事,又引来了许多人的共鸣,一些最穷困的,甚至要跟着我们一起攻下高知城。只说虽不会持刀舞剑,可至少还能搭桥划舟。”
“我们也把他们的借贷时候的质押文书看过了,叫他们收集到一起,都在等怎们替他们讨回公道呢。”
刘钰盯着高知城的城下町,嘴角一扬,笑道“这公道,当然要帮着讨还了。不过不急,告诉他们,继续加大力度。让那些加入我们的人一起跟着宣讲,把各个村子因为高利贷而被质押的土地文书都收上来,记录姓名。”
“如果有在乡间居住的,直接解决。抄家、分米、烧质押文书。告诉弟兄们,那点米那点钱,不要没出息。凡有抢劫的,直接断了退役后的股息年金福利。”
“告诉军官们,这件事对海军的重要意义。一个个想要当真的舰长,有自己的军舰,就不要贪图那点小利。”
他已经把利害说的很清楚了,大量的军官生分配下去,他们盼着的就是海军得到更多的拨款,让头上那个顶了数年的实习舰长变为正式舰长。
足够的军官意味着足够的组织力,可以避免士兵管不手抢劫。
安排下后,刘钰挥手道“就这么办吧。不要急。我估计,如果天气一直不错,最多天就能见分晓了。”
参谋于战术之外想的不多,问道“怎么才能算是见了分晓”
“倭人百姓,敢在旁边看热闹的时候,就算是见了分晓。”
又是发传单、构建阵地的一天。
后面怎么闹哄,刘钰也不管,他知道真正放贷的大头都在城下町住着,再等两日等到农民的情绪都调动起来,就可以进占高知城下町了。
五天后,刘钰一直盼望的场景终于出现了。
虽然仍旧只有少数的农民主动愿意跟着他们攻打高知城,但更多的农民已经不再害怕他们这些异邦的唐人,而是站在河边和田间,在那看热闹。
说是看热闹,实际上是在等着唐人的军队把他们领主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大量的质押土地的文书都被收集起来,具体的人名姓氏也都登记清楚。在那些住在乡间的放贷商人被烧了文书地契后,更多的农民开始奔走相告,说唐人要打下高知城、烧毁高利贷和地契文书。
多数人还不敢直接和领主对抗,可如刘钰所计划的,一旦他们选择在旁边看热闹,那就意味着民心可用了。
剩下的,只需要让这些人看到他们眼中不可一世的武士,是如何的不堪一击。
陆战队已经开始集结整队,军改后的战术体系,使得每一次正常的行军,都像是一场阅兵。
激昂的乐曲,整齐的步伐,陆战队在河边整队。
隔着一条不足百米宽的小河,土佐藩剩余的武士也在河对岸驻扎了不少人。
但刘钰相信,这些武士已经被吓破了胆,一会只要炮火一开,这些人就会溃逃回高知城中。
回头望了望那些在两旁看热闹的农民,刘钰冲着军官挥挥手,示意可以开始进攻了。
进攻之前,先找了一个铁了心跟着唐人一起反抗领主的本地人,冲着河对岸大声喊话。
“仁义之师马上就要开始进攻。你们如果敢放火烧毁城下町的民居,那么将被视为残暴。参与者,一旦被攻破高知城,全部都要处以绞刑。”
没有叫喊让他们投降,只是不准他们烧城,做出一番仁义之师的模样。
连喊数次之后,炮兵开始射击。
设置在岸边的防御很快就被摧毁,所剩无几的铁炮手再度感受到开花弹的威力,不等陆战队渡河,全都朝后逃走。
在土佐藩的武士逃走的时候,远处观战的农民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叫好声。
“嘿嘿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