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见刘钰是笑眯眯的,陈青海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别样滋味,跟着刘钰混了这么久,耳濡目染之下,对大顺的政治结构还是有所了解的。
大顺允许甚至鼓励儒林结社议政,这是太宗遗训,而并没有如女官制一般不久即遭废弃的原因,是因为大顺皇帝手里有一支不可能结党结社的良家子。
良家子若能结社结党,皇帝肯定会第一时间灭掉苗头,儒林结社那无所谓,他们嘴再厉害,也没有枪杆子。
可枪杆子若是自己结社结党,皇帝必然不允。
他哪能不知深浅赶忙道“大人,并不是的,只是大人在土佐的时候,我们在海上飘着,闲着无事讨论了一下而已。”
“其实主要还是想着,若有四十万可以分封的战功,南洋印度,唾手可得。海军分走十万、陆军分走三十万,这也足够了吧”
“大人以为如何”
刘钰不置可否,哈哈笑道“此事哎,青海啊青海”
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他需要仔细考虑。
这么搞,将来非要搞出来一支几十万有枪杆子的、最保守的阶层,没有之一。
本来他对良家子和府兵的定位就是保守,这一点他很清醒当整个天下比保守还反动的时候,保守就是进步;但当天下开始变革的时候,保守就是反动。
只不过军事贵族,相对于礼教教士化的士绅贵族,也就是两堆垃圾中选一个不那么恶臭的而已。
所以他才放着基础极好的良家子们不用,非要花大价钱办实学,培养平民子弟,逐渐取缔良家子充斥的军官生。
但陈青海的这个想法更狠,对刘钰的计划简直算是釜底抽薪既然靖海宫中的平民子弟逐渐增多,那就直接把他们也拉入到小军事贵族的行列之中,大家变成一家人,不就没有分歧了吗
原先位子就那么多,大家分歧很大,现在天下之大,广阔天地,去外面自己给自己找位子不就好了大家都是拿枪的,倭国又是现成的分封制,这不白送的四十万战功位子吗
平民子弟将来会选择为多数人的幸福提着脑袋反不公还是直接加入到国力上升期的军官生新贵族行列
这选择是不需要深入考虑的。
打下蒙古,对军官生而言,并没什么好处。百姓或可去垦荒,军官生总不能去那边当放羊的农奴主。
打下西域,对军官生而言,也没什么好处。反倒是要蹲在蚊子如云的地方垦荒,戍边,驻守。
打下南洋,对军官生而言,还是没什么好处。多半是一群信绿教的,而且还是原始村社制,分封到那,疾病丛生,分封到那活下来的概率也就五成。再说那是贸易公司的利益,就算有股,相对于土地实封的诱惑还是小了些。
唯独日本,大为不同。
分封制深入人心,百姓对贡米制也习以为常,乡间寺子屋还不多,识字人口极少,统治阶层的武士都是士兵,又都住在城下町,在乡间几无势力。
武士皆为兵,一扫而空,势力即可真空。
这对渴望当小地主、小贵族的军官生而言,简直是天赐之地。
五公五民,居然还如此稳固,那至少改五公五民为十一税甚至五一税,那不是轻易便为仁政岂非轻易便坐得稳
按刘钰的设想,是培养一大批儒学科举之外的边缘人的新识字阶层,将来要么改科举、要么天下大乱。
但陈青海的意思则是,国内的蛋糕我们这群儒学外的识字阶层不要了,我们去外面抢蛋糕。国内爱怎么科举就怎么科举,保持不变就是,学实学的都去当兵,去外面当地主不就好了
虽然他可能没这么想,甚至可能想法真的就是很简单的“效周公分封而化中原两千年基本盘”的想法,但这件事一旦开始做的后果,怕是有些难以控制。
刘钰怕就怕在军改后的新军中、海军中,中下层军官生普遍怀有这种想法,甚至结社,那可就有意思了
陈青海仰头看着在那失笑支吾的刘钰,自觉自己这个想法很好,大家都很支持,而且将来打仗开疆扩土也更有干劲。加之鹰娑伯向来与朝中文官们不和,怎么看都觉得刘钰应该支持他的想法才是。
半晌,刘钰只觉得这件事需得仔细考虑,衡量利弊,这时候还是不要轻易表态的好,遂先找了个理由道“青海啊,朝中自来就有汉以强亡,皆因军功封爵之故的说法。你这时候说这些话,是在朝堂火上浇油啊。到时候,必有人站出来说,若这么做,定然使得人人思战,则与暴秦无二,穷兵黩武,助长军功,恐有祸。”
“此事,我看再议。先打完这一仗再说。反正倭国就在这里,跑不掉。这一仗打完,日后便如一块发糕,今日切一块、明日切一块,随时可以。这个不急。”
陈青海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常听刘钰说起朝中的事,对这个话题再熟悉不过了。
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船舷防护板上,仰天长叹道“昔日明末时候,东虏不过十数万人,差点陆沉神州。我等如今以狮子搏兔之势,放着倭国这等天生封建、农兵分离的天赐好地,缘何我们便做不得八旗取而代之今日也以强亡、明日也以强亡,窝在家里就不亡了”
“军人们打死打生,不过求个封妻荫子,为子孙留些基业。实封在外,又不抢士大夫的地,更不抢国内百姓的地,便去外面,有何不可”
“倭人乡间,寺子屋尚不多,百姓多不识字。天朝文化渗透已深,识字的武士见一个杀一个,不过四十万而已。若行此法,百年之后,倭人百姓皆与天朝无二。这不是信绿教的南洋,也不是只能放牧的草原啊”
愤懑之情,化为一拳拳砸在船舷上的咚咚声,刘钰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此事再议。”
陈青海哎了一声,扫了一眼四周,唉声道“大人,我觉得,在国内做事太难了。文登的变革,要想推广全国,猴年马月。我说句难听的话,大人还请见谅。”
“说。”
“大人一直想做事,可大人的事,未必做得成。国家按地摊派,明税虽低,可地租实高。加之小户摊派最多,以至一些土地不过二三两银子一亩。”
“小户买,摊派、亩税、天灾,稍有不慎便会血本无归,故而一亩地一年或可产一两银子,但地价却也就二三两、两。”
“大户买,既能避税、又能抵御天灾,又可不用摊派。”
说到这,陈青海直接问出了一个一直萦绕在刘钰心间的问题“大人的买卖、作坊、贸易有几样可以确保回报率比买地更高假设地三两银子,大户买之,五成地租,三年即可回本。大人真有那么多的本事,可以保证年金分红率,都在三成以上低于此,大家会买地还是会投资呢”
“还有大人整日给我们讲的,西洋人银行国债的事,大人觉得,朝廷给得出每年百分之三十的利息给不出这些利息,凭什么募集国债大户将银子买地不好吗那可比大人口中的国债赚的多,更保值,还不用担心朝廷赖账。”
“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很多良策,怕是不能学来用的。”
“英国地租低,且永佃,故而迫使驱民而并田,为求得利。本朝地租,动辄五成,何必并田而求利”
“文登减租、永佃,大人真有本事推广于全国吗大人敢这么干,那就是死。国内的事,大人干不成,真的干不成。”
“大人也说,国朝七八亿亩土地,不说三十税一,便是二十税一,国朝岁入不过三千万,若算起来,二十税一足以。大人真的见过哪里二十税一吗”
“既如此,何不实封于外外地不可买卖,则实封的收入,或是消费拉动大人的贸易和作坊;或是不能买地只能投资于股份之中而求生钱。如此,难道不是好事吗”
“皆为军功者,又投资于贸易、军火、战舰、布匹、玻璃、煤铁、冶矿必全心对外开战,夺取大人所言的市场。既求战功增封,又求投资多利,两全其美。到时候,实封之军官生,皆愿开疆拓土,取西洋之地而卖货。”
刘钰被陈青海的这番话惊住了,心道这是个啥容克财阀对内兴建产业投资压榨、对外扩军开战扩大市场
从一开始,不管是军改新军还是海军,刘钰都是以此时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建立的,也没有太多的不符合时代的思想教育。
军中思想,就是一片荒地,他也不种粮食,而是任由杂草生长。但他实在没想到居然在内部自发演化出了这种想法,颇有些意料之外。
刘钰愣了半天,歪头问道“在你看来,修修补补,自上而下,纵荆公复生、太岳再世,也变不了了”
陈青海心道这可不是我想的,而是平日里听你说过一些只言片语,大人你倒是没明说,可我自己思来想去,只觉得没戏。
再说王荆公、张太岳,别说复生了,活着的时候也没干成啊。
他想了想,面色很郑重。
“大人,我非是米子明,自幼与大人相识,心意相通,尽得所学;亦非杜锋,与大人在松花江初遇,一心求功名,名扬后世求封侯伯。我平日少言,多思。”
“米子明本为大人家僮,十余年为仆而一朝为人,有些言语,恕我不能认同;杜锋一心为功名、封伯求侯,出武德宫而转学靖海之学为此、每日苦学法语拉丁几何亦为此。”
“我当初不过是为了生活,不想做教书先生,为谋个出路。可跟随大人久了,学的多了,有时候我也会自己想一些事,闷在心里。”
“米子明求公平,不愿再有奴仆,更不想天下再有卖儿鬻女之苦,愿求人皆平等,此心可嘉,然纯属做梦;杜锋求功名,为己之功名可以对自己狠,一点不喜欢几何却从不放弃,亏他生于此世,若在明末,亦未可知;我惟愿汉旗高扬,实封倭国而求周公分封同化之智、下南洋求汉民垄断商贸之利。”
“我知大人素来对地主不喜、更厌实封食利之辈,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天朝之内,佃农多苦,若能变,则变。若不能,为何非要管朝中做事太难,大人何必非要求做事于内何不留种于海外西洋人可殖民而布种天下,我等为何不可我等便实封倭地,敲骨吸髓,坐而食利,只要能把钱投入到贸易、工商之中,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