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敌当前先考虑内斗、开战之前先考虑削弱部下、谈判之前先考虑怎么防止部下做大,然后还要打赢外战,这就需要很高的技巧。
德川吉宗也就是个守成之主,并没有这么高超的技巧。此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刘钰的劝告敌在本能寺、非在天子师。
“本能寺这本能寺是怎么回事”
大顺京城,皇帝看着刘钰的奏章,询问着对倭国有所了解的大臣。
旁边还有一些大顺核心层的人物,天佑殿与枢密院众人都在,刚刚还在讨论琉球的事。刘钰的奏章送来,皇帝便直接于众臣面前展开。
从过完年开始,对日开战已有苗头,琉球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这是准备打一仗在找理由了。
有资格参与的大臣自是要狂补一些倭国的情况,以便皇帝问及的时候可以有所问答。
有大臣想了一下,回道“大抵类于司马昭弑君之前,贾充忽成了大魏忠臣,助天子曹髦诛司马昭”
“或者始皇帝将统天下,而被王翦刺之”
这两个类似似乎也不太正确,只是思来想去也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类比,关键是实在想不明白那是图什么,又大致地解释了一下。
皇帝李淦抖了抖刘钰的奏折,笑道“这便是不读书,用典不是太恰当。德川吉宗所忧者,藩镇也,可不是忧他的幕府重臣。”
奏折上自然要附上刘钰给德川吉宗的信,写信的时候也没有避开皇帝的耳目,以证清白。
下首的江辰主管枢密院用兵大略,听完了刘钰奏折上的意思,心中服气,赞道“陛下,臣以为鹰娑伯也不是不读书,这兵法便读的很好,深得其味。孙子曰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
“他只凭五百人、一封信,便使得倭人大军不能集结,不得不分成数队,此胜过五万大军。”
这个评价,在场的其余大臣不管是亲近刘钰还是反对刘钰,都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战术上可能他们不是太懂,但战略上都读过兵书,纸上谈兵的本事还是有的,而纸上谈兵又未必一定是贬义的。
李淦心中也认可江辰的说法,嘴上却道“你们当他只是有五百兵却忘了威海耗费数百万国帑的战舰。若无舰队,倭人有何担忧”
当初支持造舰,李淦也算是力排众议了。现在说出了,自是等群臣的一番话。
果然,等到了。
“陛下高瞻远瞩,圣明远见,非臣等所能及。诚如陛下所言,若无陛下当初一力支持兴海军,鹰娑伯便是再多数倍的士兵,又如何能将倭人土佐城搞成这般模样倭人又哪里会如此担忧”
李淦嗯了一声,抛下刘钰的奏章,便如当日在东北苦寒之地那般,习惯性地把刘钰的想法揽到了自己身上。
“卿等皆国之重臣,朕今日有些话方可说出。当日朕之所以力排众议,兴建海军,所担心的,便是怕有外敌做鹰娑伯于土佐所做之事。”
“海军不兴,而敌有大舰,则从广东到天津,处处都可登陆。纵然陆军善战,可处处布防便要如此时倭国一般,兵力不足,易被各个击破。”
“若不处处布防,集结大军,粮草辎重,兵力集结,又岂有战舰跑的快今日方至广东,明日敌军却至松江、后日至山东,如此如何能守”
这几乎就是当初刘钰吓唬李淦那番话的翻版,反正李淦知道,当初知道这件事的几个内侍都“意外亡故”了,刘钰又是绝对不可能对外宣扬这件事的。
如此说出,正显得自己高瞻远瞩,圣明天子。
他倒也不只是为了这点威望,而是今日海军已有小成,刘钰也保证了威海的海军已成体系、足以自保,以及法国那边的使者抵达,送来了刘钰一直想要的造舰工程师。
造舰得花钱,而造舰的钱,又不是皇帝的那点内帑能够的,简直是九牛一毛若按刘钰所言,造能和西洋人的一级舰对抗的大舰,此时怎么也得个十二三万英镑,折合一下就是三四十万两白银,再加上军官水手补给训练,皇帝内帑里的这点钱,也就是补补牙缝罢了。
考虑到大利还在南洋,南洋是李淦内心天朝的边界,日后还得造舰花钱,还得大臣们支持,不如就趁着现在提个醒。
“杜牧哀秦而言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土佐之事,众卿当引以为鉴。不兴仁政,则天下不安,一旦有外力来袭,必成大乱。仁政、仁政,有士大夫之仁政、有百姓之仁政。”
“倭人之政,于武士岂不仁乎前朝之政,于藩王士绅岂不仁乎而于百姓若仁于百姓,太祖皇帝何至起义兵而席卷天下”
“昔年福建教案事,天主教众固然其心可诛,然其于秋冬衣无衣、于饥馑食无食,百姓信教者遂多。固要禁教,也需当成教训。”
“若无海军,若西洋人领万人而至福建等地少民贫之地,假意兴仁、买卖公平,百姓岂不从之”
“如今只看倭国笑话,朕实有兔死狐悲之叹。”
“或以治标、或以治本,众卿当细察。”
几个大臣心中均是一惊,暗道陛下啊陛下,你怎么又来这一套当初与罗刹国外交的时候,便来过这一套了,先说要做吓死人的大事,再说一个众人能接受的事,叫大家二选其一,不得不接受那个看起来不怎么吓人的条件。
如今还不是一样
你要造舰,便直说就是,却说什么治标、治本
治本,怎么治本
难不成真要如北派大儒颜习斋、李刚主之言,要搞均田、限田以三十年为期,五五地租永佃,三十年后将土地归于佃户
颜习斋也好、李刚主也罢,仁义之心是有的,均田限田也该做,可这么做那不是要天下大乱吗
谁有这本事,能主持这么大的变革天下二十余省,人口两万万有余,就靠这点官僚况且皇权不下县,乡村皆为士绅所管,叫士绅主持此事来割士绅的肉
能入天佑殿言事的重臣,或许未必一定有王佐之才,可也不是书呆子。
就算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只是考虑可行性,也知道颜习斋、李刚主等人的地租赎买政策只能是空想。
土佐的事,发生在日本,可在大顺的一些地方,口号一样可用。无非就是一个是幕府大名五公五民,而大顺是佃户士绅四六分账而已。
皇帝也不傻,既不可能治本,那便是说要治标呗。
治标怎么治
自然是造舰、造舰、造舰
农民造反,杀就是。怕就怕有外力前来,联合农民一起搞事,至于怎么做,刘钰已经在土佐做了个榜样。
大顺开国太难,在南方是妥协了的,如果荆襄之后还打着均田免粮的旗号,恐怕现在大顺只能从满清修的史书里找了。
福建教案固然有宗教冲突的因素,其中宗族吃绝户、绝户以宗教为组织对抗、富户欺压太狠、百姓无可依靠等等原因也不能不去考虑。
坐在这里的都是千年的狐狸,有一个算一个,都清楚大顺有病、先天不足,可谁也治不了。
皇帝的言外之意简直算是直接糊在了众人脸上要么你们把大顺胎里带的病治好、要么砸钱造舰不使外力和内忧合流。
治胎里的病,又非大顺独有,可谓是秦汉隋唐宋元明都有。谁也治不了。
李淦看着重臣,话,点到即止,最好是等到别人主动说出他想做的事。
一片沉默中,李淦索性把话说开了。
“众卿,这社稷若如人,则病有内有外。”
“自秦征匈奴起,社稷大病,皆在北方。幸赖太宗皇帝远瞩高瞻,遗训辽事;又赖将士用命,北和罗刹而平蒙降准,自秦以降两千年北病平矣。”
“然旧病虽祛,新病又生。前朝徐光启言,东虏不过疥癣之疾,真正大祸在于东南外海。原本以为不过危言耸听,如今看来,恐是先见之明。”
“北病去,南病生。北病者,药石为战马、火器;南病者,药石当为何物”
众臣纷纷道“如陛下所言,北病者,药石为火器;南病者,药石当为战舰海军。”
李淦大笑道“然也昔日扁鹊与蔡桓公事,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曰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这一句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诸卿当细思。昔日鹰娑伯力陈海军之事,卿等是否也觉得,鹰娑伯好治不病以为功”
“诸卿细思,若倭国今日有战舰十艘,鹰娑伯就算胆大如斗,他敢去倭国吗那当初若是倭人有远见之辈,兴建海军,见鹰娑伯不去,是否也以为建海军,乃治不病以为功”
“如今天朝海军初成,再无东南之祸,百年之后,朕亦恐有人以为,朕不过是治不病以为功。我看也不用百年,便是如今朝中,也有人不免这么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