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知道了。”
刘钰再没说别的话,或者再说别的也没什么用了。
皇帝也知道有些不好,钱给的确实不多,或是怕刘钰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还是感叹了两句。
“有功者赏,本该是这样的。但在朝中人看来,朕厚赏科学院,与前朝皇帝厚赏太监、重用太监有什么区别朕建科学院,与前朝熹宗巧匠木器有什么区别”
“所幸花钱不多,朝中反对之声也不那么强烈。再说这有功者赏,怎么算是有功就像是朕看你写的西洋学问里,说那英夷牛顿说万有引力,按你所想,若其在我天朝,是否要重赏”
刘钰沉默,没说话,皇帝笑道“你看,你自己也知道这样不行。若牛顿可以重赏,那么解释圣人之言的是否也是同规格重赏那些阐释三代之治的人是否要胜过牛顿引力之封赏若不是,朕如何自处岂非重工匠而轻圣人重器而轻义。”
皇帝也明白,刘钰的沉默只是稍微表达一下不满,以及对科学院的重视。
刘钰也清楚,皇帝当初说过要建科学院的时候,可能想法也和路易十四、腓特烈差不多,只是将科学院当成一种皇室的点缀。
只不过是因为新大炮和玻璃带来的白银,让皇帝略微起了重视。
明明就是个技术的问题,却偏偏被刘钰解释成了一大堆皇帝根本半懂不懂的科学公式,实际上只是皇帝被忽悠瘸了。
加上俄国使节团第一次来京的时候,皇帝用科学装了个逼,发现东西方经书和艺术都不同,反倒是数学相通,亦算是唯一可以跨文化圈装一装的东西。
但凡事论迹不论心,只要做了,就是好事。
皇帝诉了一番苦,又和刘钰谈了谈科学院的模式选择。
虽然当年关于科学院的想法就提了几句,但刘钰一直放在心上,追求此事,心中也有章程。
经过这些年的了解,他也分清楚了西方此时科学院的几种模式。
整体可以分为三类,英系、法系、德系。
其中,彼得堡的科学院算是继承了莱布尼茨的衣钵,加之此时的俄国上层基本上就是半个德国,所以俄国科学院也算是德系正统。
这里面是有区别的。
英系的,理论上是追求纯粹的科学和世间万物的普遍真理,认清整个世界就要先描绘整个世界。
英国的皇家学会迅速贵族沙龙化,学刊上的内容,千奇百怪狗膀胱里的石头、奇特的蘑菇、奇怪的石碑文字、各个时代的硬币种类,等等等等,牛顿沉迷于神学之后,几乎就没有什么正经成果了。
法系的,是大臣科尔贝资助的,路易十四同意,也不过是认为艺术、科学,都是王冠的点缀。而艺术和科学都是要花钱的,没钱是没法点缀的,所以投钱资助。
法国的集权制度,也使得科学院迅速凡尔赛贵族化,内部分成不同的品阶,如同公侯伯子男五爵贵族,品阶不同,待遇不同。
既然拿了国家的财政拨款,科尔贝之后的主持者,都会给科学院颁布各种任务,包括如何解决宫廷里赌博成风的问题如何设计一座好看又华丽的喷水池偶尔也会接一些诸如编写教科书、航海淡水储存、小麦黑穗病等课题,朝中会拨经费。
而在这些实际问题之外,科学院院士的日常就是沙龙讨论纯粹的科学、理性、法律、政治等等。
德系,和英系、法系都不同,源于莱布尼茨。
莱布尼茨讽刺英法的科学院体系,说他们是“为了研究稀奇古怪的东西,或是去满足单纯的求知欲”
而莱布尼茨的科学院理念,是认为应该从一开始就应该使得工作和科学得以融合面向利用。
“其目的,是实践和理论的统一。不仅要改善艺术和科学,更应该改变国家和民众、农业和粮食生产、手工业和制造业、商业”
他认为,科学为生活而存在。
科学院在追求纯粹的科学同时,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公益性的应用工作,科学不仅仅是纯粹的理论,而应该用技术体现出来。
当然,他是有乌托邦幻想的。
他当初计划要搞的柏林、德林斯顿、维也纳、彼得堡、北京轴心,是想搞出一个“没有土地实体的、相互联系和互通知识的、学者的共和国”。
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封建诸侯会全力支持科学,所以尽可能为科学院准备经济基础,包括科学院在柏林卖日历、改进灭火器、种桑养蚕等等。
虽然他在柏林的实践失败了,但是其科学院思想促生了彼得堡的科学院,凭借他的威望和联系,使得彼得堡科学院从建立之初,就抓了一大把的王炸欧拉、伯努利兄弟、哥德巴赫等等,都是建院第一年就在。
俄国科学院秉持着莱布尼茨的思想,从一开始就注重实践中俄勘界、地图绘制、航海探险、大炮改进、军舰设计、堡垒建造、要塞工程到处都充斥着科学院的身影。
而俄国的落后,也使得彼得大帝对科学院的构想,是让一个科学院承担“科学院、技术院、大学”这三种职责。
最早的一批院士,全是外籍的,他们负责顶端的研究因为那时候俄国是科学荒漠,凑不出半个院士。
这些院士从欧洲带来的弟子、加上俄国本土的顶尖人才,称为大学生,给院士打下手、辅佐院士工作。这些大学生助手同时作为老师,教育第三层次的预科生。
预科生都是俄国人,需要考试进入科学院,接受顶尖院士的助手们的教育。
外国院士。
外国和本国的院士助手。
本国的预科生。
这种模式,使得俄国从科学荒漠,只用了二十年,就培养出了自己的第一个俄籍院士,创建了莫斯科大学。
英系、法系、以及在俄国的德系正统,最适合大顺的,是正统德系和法系的融合模式。
因地制宜。
俄国那一套三层次模式很好,可以快速成型。
法国那套领钱立项目的模式也很好,可以集中力量搞突破。
但俄国科学院作为国子监的模式,可以直接涉足朝政,成为官员储备,这一点大顺学不来,也不可能让科学院的人才成为官员储备,一大批进士、举人呢,大顺又不是野蛮的文化沙漠,是有自己的科举体系的。
而法国那群人搞沙龙,今天谈法的精神、明天谈君主立宪,估计连带科学一起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最好就是这种俄法融合的模式,保留俄式的三层体制、保留法国的领钱立项。
用皇帝感兴趣的武器、粮食、贸易、金银、治水等等,不断提升科学院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并且把技术伪装成和科学密不可分。虽然这个时代是分开的。
他将自己构想的大顺特色的科学院模式和皇帝一说,又挑拣了几处皇帝在意的方向提出了分科,皇帝喜上眉梢,连连点头。
“然也,然也。这经纬度的测量,是一件大事;黄淮治水,也是一件大事;枪炮火器,更是大事。爱卿所想的这几件事,正是科学院的当务之急。”
“朕就知道,你早有章程。”
“但有些事,朕要不偏不倚,即便有所偏倚,也应偏倚明教。就如当年的钦天监日食事件,在一些事上,这科学院要拿出本事,朕才好用。”
“不过一旦要用,必要流血。当年钦天监东西方斗法,是赌了脑袋的。朕是不怎么希望再起这样的冲突,科学院最好也不要在这种有冲突的事上找麻烦。”
高兴之余,皇帝还是告诫了一下刘钰。
皇帝当然希望能多出一种选择,在一些官僚位子上,是希望引入一股新力量的。
比如枪炮制造、农田种植这些东西,科学院肯定拿手,与士大夫之间也没有什么冲突。钦天监已经被西洋人抓在手里了,如今禁教之后,这一批传教士老死,新的不来,科学院的本土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手。
可是,能起冲突的、赌命的,无一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
皇帝更希望科学院是个工匠会,能解决问题,但要不要在一些敏感问题上发表意见,就算是能够十拿九稳,也最好不要提。
这是好心,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数。
科学院里的人,要么要请西洋人,要么就是刘钰教出来的一些人,这些人玩朝堂政治,非要被人玩死不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插手。
既是告诫科学院的,也是警示刘钰的。
从威海回到了京城,肯定会有许多人盯着刘钰的一举一动,皇帝是想继续用刘钰的,那就要提前告诉刘钰,不要像以前一样什么话都说了。
“上一次江苏节度使奏改漕运为海运的事,你做的便很好。需要你做的时候,朕自会用你;但做与不做的选择,你就不要掺和了。你久在外练兵,不知朝中事,你的性子也容易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
“我看,这段时间你就消停一阵。借着新婚,休息休息。早朝少说话,散朝之后去枢密院执掌一下对倭战事机密。”
“多看看,多学学,多听听。学海无涯,朝堂之上,够你学一阵了。”
说了一阵,心道“你也放心,只要你不主动找事,虽然你从威海回来暂不掌海军了,只要你还参与征倭军机,那朝中也不会有以为你失了宠而落井下石的。但你可得管住你的嘴,朝里可不比威海。”
再度嘱咐两句,这才挥挥手道“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