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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7章 城里城外(上)
    南洋。此时。



    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连富光,和往常一样,在十二点钟用午餐。



    三十多岁的他年轻的时候周旋在上层圈子里,喝酒喝坏了胃,医生叮嘱他不能吃一些难以消化的食物,最好是吃一些流食,喝点粥什么的。



    但美食的诱惑总是难以抵挡,吃饭未必一定是为了吃饱。



    餐桌旁,忠诚的仆人跪在地上,手里托举着一个银质的盘子。



    连富光将食物咀嚼出美味的汁水,咀嚼到一定程度后,久随的仆人便将盘子递过去,让他将嘴里榨干了汁水的残渣吐出来。



    不远处的葡萄牙教堂传出了一阵钟声,宣告午时已到。女仆端来洗手的盆,净了净手,擦了擦嘴,像往常一样吃完了午饭之后便要去见见客人,洽谈一些生意。



    作为华人的甲必丹,如果华人有什么事和他谈,或者谈生意,自然是主动来他的府上。毕竟南洋的人,不管是荷兰人,爪哇人还是华人,谁不知道他的“阿马努斯格拉赫特庄园”。



    如果要自己出去找别人,那一定是去找荷兰人,只有荷兰人才能让他这个甲必丹主动登门拜访。



    离开了自己的住宅,街上很多巡逻的荷兰士兵,以及一些爪哇的雇佣兵。这种紧张的态势,从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



    他的住处就在鲁瓦马六甲街,旁边就是葡萄牙教堂。荷兰人虽然是新教徒,但宗教归宗教,生意归生意。



    上次奥斯坦德公司在广东福建囤积茶叶打击荷兰人对茶叶的垄断,那时候还固守巴达维亚中转贸易的荷兰人不得不放出高价,诱惑大顺这边的海商将茶叶送到巴达维亚。



    可送来之后,荷兰人立刻扣了船,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也不说要出尔反尔降价收购,就是扣着船不让走,运来茶叶的大顺海商不得不用极低的价格出货,多扣一天损失就多一些。那一次那些海商们发誓,再不会来巴达维亚,更不会往巴达维亚卖一片茶叶。



    之后在十七人委员会还未做出直航广东、成立对华贸易特别委员会之前的那几年里,多亏了澳门的葡萄牙人,运来了大量的茶叶,缓解了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垄断危机。这一座葡萄牙的天主教堂,就在新教的荷兰的殖民地继续存在着。



    教堂旁象征着仁慈的受难十字架旁,是一根高耸的旗杆,上面挂着一个已经没有一点腐肉的人头骷髅。



    和往常一样,华人甲必丹连富光每次走到这里的时候,都会看一眼这个可怜的倒霉鬼,并且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和重蹈这个倒霉鬼的覆辙。



    二十年前,连富光曾见过东印度公司的行刑手段,就是这个脑袋现在还挂在旗杆上的倒霉鬼。



    那时候的连富光才十来岁,自己的父亲是雷珍兰少尉,还不是甲必丹上尉,那时候他就住在巴达维亚。他不是在大顺出生的,而是在巴达维亚出生的。



    那一次审判的,是个叫彼得埃尔伯费尔德的荷兰人。罪行是巴达维亚的极刑,并且邀请了在巴达维亚城里居住的华人雷珍兰、甲必丹们前去观看。



    那次行刑给连富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是潜在地影响了他的意识任何与荷兰人作对的人,都会是一样的下场。



    犯人被绑在十字架上,用混着铁丝的鞭子抽到骨头断裂,再泼水浇醒。在其被水浇清醒之后,由外科医生剖开“罪犯”的胸膛,挖出双肺扯断,用绳子拴好挂在旗杆上喂海鸟。



    最后将四肢和头肢解,把头挂在高处,不等生蛆,海鸟就会将头上的肉啄干净,最后只剩一个骷髅吊在旗杆上。



    看这一次行刑的时候,连富光只有十三四岁。转眼二十年过去,每一次经过这里,他都会想到很久前的那个下午,每天都会告诫自己,不要做任何让荷兰人不痛快的事。



    荷兰人可以毁掉一切反抗者,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



    和往常一样,告诫自己之后,正要叫仆人赶车离开此地的时候,却看到了自己的亲弟弟连捷光正在路口,似乎在那等什么人。



    仆人停下了车,亲弟弟连捷光走过来,歪头看了看自己的亲哥哥,哼了一声问道“是你状告荷兰人,说怀观兄弟是个坏人”



    两人是亲兄弟,又都是华人,即便身在南洋,兄友弟恭的道德还是应该有的。但连捷光连声哥都没有叫,言语中满满的都是怨气和指责。



    连富光看了一下四周无人,沉声道“三弟,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小人。我是为了保护城里咱们的人。连怀观举止有异,会连累咱们一起被害死的。你回头看看那个旗杆,你也见过那场行刑,你应该知道荷兰人的手段。”



    “我们和城外那些穷鬼不一样。”



    “我们有居住证,我们遵守荷兰的法律,我们不会舞刀弄枪去反抗,也老老实实遵守总督的命令。”



    “可若是城外那些穷鬼起来闹事,城里的人一样会被连累。”



    “所以我举报连怀观,是为了救咱们城里的人。提前抓住那些闹事的头目、把那些闹事的穷鬼都抓住扔到锡兰做苦役,外面的事就闹不起来,这样大家才不会被肢解、头被挂在旗杆上。”



    “我这是救人,你不要以为我是小人。”



    “荷兰可不是天朝,荷兰人是讲法律的。人家的法律说的很清楚,没有居留证不得在巴达维亚居住。那些穷鬼本就是犯了罪的,荷兰人依法行事,难道不应该吗”



    “再说,那些穷鬼闹事,我们有什么好处不但没有好处,我的甘蔗园也受影响,我的糖厂也无人干活。我还包着巴城的许多税,闹起来就全完了。”



    “咱们这些住在城里的、有产业的体面人,和城外那群人根本不是一回事。”



    连捷光冷笑道“你也知道会受牵连,你以为你和城外的人不一样可在荷兰人眼里,咱们不都是一样的天朝移民吗”



    连富光拍着马车道“所以我才要告发连怀观,让荷兰人知道我们和城外那些人不是一群人。如果城外的那群人闹事,害死的是咱们如果他们真的要闹大的,我会带人去城墙守卫,荷兰人就会知道,咱们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



    “哈哈哈哈荷兰人连枪都不准咱们摸,你站在城墙上守卫,荷兰人就能当你是自己人”连捷光忍不住大笑起来,讽刺之后直言道“就按你说的,荷兰人是有法律的,你是遵守荷兰法律的。那当初你的糖厂里,就没有运来的、没有居留证的奴工吗”



    “既然荷兰人讲法律,那荷兰的法律里,有牵连这一条吗你不是有个叫威廉克拉斯的律师朋友吗你可以问问他,牵连是什么罪荷兰人哪项法律规定的”



    一句话把连富光问的无言以对,今天他本来就是要去见那位叫威廉克拉斯的律师朋友,但可不是询问牵连是哪条罪。



    而是因为在他的糖厂里出了事。



    十几个华人奴工因为没有居留证被抓,但这十几个人也不是好欺负的,是有帮会穷兄弟的。附近糖厂里的百余名奴工兄弟在几个人的带领下一起反抗,打了抓人的几个荷兰人。



    巴城震动,城内华人大哗。



    是以,他要去他的律师朋友威廉克拉斯那里,展示一下自己的证据和票据,证明自己的糖厂在几年前因为蔗糖生意不好,就转包给了其他人,那里发生的事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连富光看着嘲讽自己的弟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是个合格的甲必丹,是为了保护城里华人的利益而去举报的。



    如果自己不去举报,将来城外的那些华人闹事,难以控制,那么城里这些遵纪守法有身份、有居留证、有产业的华人,多半会受到牵连。



    城里可是有大几千人呢。



    城里的大部分人,都希望荷兰人明白,他们和城外的人,不是一类人。



    虽然都是华人,但不应该这么划分。而且几个雷珍兰也都表示,如果城外的穷鬼暴动,他们愿意组织城里的华人上城墙去抵抗,以证明自己对荷兰的忠诚。



    可是荷兰人并不同意给他们枪,也依旧不准华人当兵。



    荷兰人是不可战胜的,不管是海盗、英国、葡萄牙,在南洋都要对荷兰人礼让七分。之前大顺去瑞典的官船,不也被荷兰人扣住了吗这是埋在他心底不可磨灭的印象,荷兰人不可战胜,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是一个不需要去考虑的问题。



    作为甲必丹,还有一些雷珍兰,以及一些包税人,他们希望向荷兰证明自己的忠诚;证明自己和城外那群人不是一群人。



    他觉得,他举报,实实在在是在保护华人。只是,他的弟弟并不能理解他,相反还觉得他是一个小人。



    自己是穿鞋的。



    人头税外面那群穷鬼交不起,对自己来说,一年两个银币,随便吃一顿酒席也不止这个数。自己差这两个银币吗没有居留证的要抓起来,或是关押,或是送往锡兰修城堡,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群穷鬼闹起来后,真要是占了巴达维亚,难道不会分了自己的家产自己这个甲必丹,是荷兰人封的,荷兰人都被赶走了,自己这个甲必丹谁会认



    再说,怎么可能打得过荷兰人打不过荷兰人,那闹腾起来,吃亏的不还是城里的人吗



    城外的人烂命一条,是不怕死,反正活着就挺可怕的,他们死就死了,为什么要牵连城里有产业的、遵纪守法、最怕动乱、一直在向荷兰表忠心的华人呢



    还有那个连怀观、黄班等几个和他有过生意往来、但此时却和穷鬼站在一边的人。虽那几个人财富不如他,却也只是不如而已。可不是是那种连两个银币都拿不出的人为什么和外面那群穷鬼掺和在一起



    不过,荷兰人应该会很信任自己。



    毕竟,自己可没有和城外那些华人勾连的动机,一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