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的水很深,最深的就是“天朝”二字。
巴达维亚的这些事,放在大顺,遇到个官商勾结的,只当无事发生,甚至坐地分钱。
但遇到个清官,出于对“仁义”的解读,出于对春秋大义的理解,肯定是要管的。
那个雷珍兰之所以说起巴达维亚对待华人的政策反反复复,也是希望用“治标治本”的手段,解决掉这个隐患。
今天的事,只是治了标。
糖厂的奴工,被大顺交了人头税,移民到了锡兰去了。
荷兰人也想让他们走。
双方都能接受这个结果,于是事情解决了。
明天呢
明天糖又贵了呢明天不种糖而是种咖啡种可可又挣钱了,急需华人劳动力了呢
到时候,又得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到时候,朝廷管不管
管,万一朝廷与荷兰打起来怎么办打起来之后,自己这些人事后会怎么样
不管,是不是要说清楚这其中的法理,定下条约,日后巴达维亚的华人不归天朝管但这事也不是他们能说的,得总督去谈。
连富光当然清楚这里面的问题,他作为甲必丹,其实也和总督谈过这件事。
但总督的回答,却是模棱两可说如果天朝钦差主动提及此事,就谈;不谈,就装作不存在即可,不要揭开这层窗户纸。
这里面的逻辑,连富光也理解。
总督是要走的。
总督在这里只干几年,干的好不好,体现在巴达维亚乱不乱。
在这种情况下,尤其是大顺咄咄逼人的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且,这本身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事。
大顺能不能管巴达维亚的华人
站在荷兰这边考虑,那不废话吗当然管不到。
那些在京城的传教士犯了事,大顺这边也是直接杀,可没说还和教皇打个招呼吧。
但问题是大顺的这个“外交”,是假的外交。
有些事,你知我知,心知肚明,没必要说清楚、说明白。
说明白了,那等于是拍着皇帝的脸,告诉皇帝,你们不是天朝、海外的华人也不认你这个天子,你这个天子也管不着海外的华人。
这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思维,和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之下的思维,碰撞之下,是很容易擦枪走火的。
本来瓦尔克尼尔就担心刘钰没事找事,独走开战。
这时候去搞这件事,那不是在火药库旁边抽烟
允许大顺对华人有治理权。或者退一步讲,华人公堂的审判官,必须由荷兰提名、大顺审核允许,公司肯定会撤他的职。
直接告诉大顺这里的华人你们管不到,刘钰可能会开战,公司还是会撤他的职。
出力不讨好,图个什么
故而连富光和瓦尔克尼尔总督说起这个的时候,也就得到了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回复。
刘钰要是问起来,没办法了,只能谈。
不问,就不谈。
瓦尔克尼尔想的很清楚。
公司派他来做总督,要解决一件事在不影响对华贸易的前提下,解决巴达维亚的华人“多余”人口。
这个“多余”是动态的,今日多余,明日可能又是急缺的劳动力。
蔗糖价格,与欧洲战事、西印度群岛天灾、波斯战争局势、印度局面等等因素有关。很难确保将来是否还能涨价,也很难确定将来一定暴跌。
可就现在而言、此时此刻。
巴达维亚“多余”的华人人口,这件事,我瓦尔克尼尔解没解决
对华贸易,我瓦尔克尼尔有没有影响到
可以说,几乎是很完美的解决了。
那么,对华人的政策,日后是否还要再大量引入华人劳动力,那是下任、下下任、下下下任总督要解决的问题了,和我瓦尔克尼尔一点关系都没有。
做了,捞不着好。
不做,反而完美完成了公司的要求,升职加薪。
那为什么要做脑有病
经过这一次清理“多余”人口,巴达维亚剩余的华人,都是“有用”人口,没有之前那么剧烈的矛盾。
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太大的乱子,以至于迫使大顺不得不出面解决。有多短至少他瓦尔克尼尔卸任之前,应该没问题。
可问题是瓦尔克尼尔这个总督不是世袭的,这些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们,却几乎是世袭的理论上也不世袭,但要根据财产数量决定能否当上,而财产是世袭的。
这种情况下,甲必丹雷珍兰们的诉求,和总督之间就出现了矛盾。
他们希望,大顺这边明确一点巴达维亚的事,大顺管不着,大顺也别派官员深入到华人社区。
这件事也挺黑色幽默的。
如果历史上的红溪屠杀发生了,这些人一定盼着大顺驻派官员。可若是发生,他们都死了,连富光自己没死但是财产也全部被吞了,死人不能说话、也不能要求。
然而,现实是,红溪屠杀没发生,这些人活着,所以他们不希望大顺派驻官员。
荷兰人在此时的控制力,需要华人做线,把爪哇一个个分散的点,连到巴达维亚,为公司不断吸血。
也需要华人高层,去作为统治中下层华人的工具。
人头税也是包税的,所以包税人是不用交人头税的。换言之,欧洲人在没有占据印度、工业革命和海军后勤局革命以至于有足够的统治力统治南洋之前,对金字塔顶端的华人,是合作关系。
合作到历史上荷兰商人跑到阿姆斯特丹公司总部告状,说总督过于优待高等华人。
对中层的手工业者、买卖人、开饭店的、开旅店的华人,有没有压迫有。而且很深。
对底层的奴工、契约工、债务奴隶等华人,有没有压迫有。而且非常深。
但是,对金字塔最顶端的十几家华人,此时几乎是没有的。
在大顺,他们头顶还压着一个朝廷这样的庞然大物。
而且,八字不合。
大顺的主要矛盾是土地问题,所以大顺最擅长调和的矛盾也是兼并和小农的矛盾,用同样的逻辑去处置工商业矛盾,就会经常性出现“割以永治”的情况我把萌芽都干掉,不就不用处置我不会处理的工商业矛盾了吗
最简单的开矿,为什么王朝经常禁矿因为矿主和矿工的矛盾,用对付地主和农民那样的手段,处置不了。
地主的地,逼急了,万一遇到清官,查清楚,退还土地,人人歌颂。
再不济,揭竿而起,均田免粮。
矿呢工厂呢拆成小块
一个集中了权力的封建王朝,怕那几个矿主、机户吗随便就弄死了。
怕的是和矿主、机户对立而生的矿工、织工。
与其说封建王朝害怕资本主义萌芽,不如说他们害怕萌芽带来的无产者。
巴达维亚这边的情况,就是类似的。
糖厂工人,和糖厂老板之间的矛盾,是地主和农民之间那样的矛盾吗能用同样的思路解决吗把榨糖的机器拆成小块把甘蔗园分成小片
大顺律是传统封建王朝的法律,解决不了巴达维亚布尔乔亚的事。
大顺这个国家,是地主和农民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
它无力调和雇工和资产者之间的矛盾。
除非是后者的矛盾达到了一定程度,旧的统治阶级和统治手段无法照旧统治的时候,一个能够调和此种矛盾的国家就会诞生
这个国家可能叫大顺,也可能不叫大顺,但肯定不是现在的大顺。
也不仅仅是“奴工”、“压榨”这些黑暗面。
大顺律同样无法解决巴达维亚这边的股份制、雇佣合同、产权所有、私产保护等等一系列新问题。
所以不论是暗面、还是亮面,巴达维亚的高层华人,都不希望大顺的统治延伸到巴达维亚。
在大顺的本土,旧有统治阶层的实力强大,他们无力反抗,也无力如同欧洲同行一样,能摁着皇帝的脑袋要求答应他们的条件。
所以在远离大顺的海外,他们也不希望大顺的手,彻彻底底地伸过来。
除非大顺这边明确给出了日后如何统治南洋、如何保护他们利益的条件。
一来红溪惨案并未发生,这些人并不知道荷兰人的危险;二来屠杀未发生的情况下,七省共和国的法,也确实比封建大顺的法,更适合他们这些金字塔顶层的华人。
种种因素下,连富光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
至少,主动把这件事挑明。
倒不是说自己去说自己不要天朝的管辖,而是只要点清楚这件事要解决,至于怎么解决留给大顺和荷兰。
自己,则根据大顺的态度,判断该怎么站队、如何站队。
此时大顺的战列舰已经靠的很近了,自小被荷兰人的分尸之刑吓到认为荷兰不可战胜的连富光,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了大顺不可战胜。
在这种情况下,他,或者说巴达维亚的高等华人的渴望,也就明确且清晰地分出了轻重。
最好,大顺不管巴达维亚的事,一切照旧。
其次,大顺攻下南洋,但法律一切照旧、统治手段一切复用荷兰之法。
再其次,顺荷开战,不分胜负,生意好几年没得做。
最最次,大顺攻下南洋,用在大顺的旧制度,统治经济基础完全不同的南洋。
如果真有可能是最坏的结果,那现在就要考虑断尾求生,准备转型了比如,变卖家产,跑路回大顺,买房子买地,捐个监生,请个西席教儿子读十三经,准备孙辈科举,重孙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