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两声感谢,在刘钰嘴里,油腔滑调,很有些戏谑的滋味。
但对这些尝试着开拓对欧直接贸易的商人而言,这两声感谢倒是真心实意的。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就如同在大顺卖不出去咖啡一样。
若是从零开始,恐怕这茶叶也会经过百余年时间,才能在欧洲卖的这样好,普及开来。
如果说,这前人栽树,是葡萄牙人种下的种子。
那后续最重要的浇水,还真就是前些年昙花一现的奥斯坦德公司浇的。
不但因为恶行竞争,浇出来一个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使得茶叶在欧洲的销售量,由原本的几十万斤,上升到现在的一两千万斤。
更因为生闺女的事,使得英国至今还没有取消茶税。这是西洋贸易公司,甚至说,是大顺和瑞典合作迈出向欧洲贸易第一步的基石。
在场的人很清楚,瑞典人就是搞往北美走私茶叶捞金的,也因此才会被大顺轻易卡住不得不和大顺分股合作。蓝旗国多大、人口多少,这些人心里是有数的。那点人口却买那么多茶叶,除非蓝旗国的百姓把茶叶当白菜萝卜用。
其实与瑞典合作的价值,不只是赚钱。
更是让瑞典人死了上百人、沉了许多船探索出来的航线航路,大顺没花一分钱、没死一个人就拿到手了。
从种种这些来看,在场的商人觉得刘钰戏谑的这两个“感谢”,其实也真的应该“谢一谢”这哈布斯堡家族。
这种戏谑之后,刘钰又道“如今前人栽的树,咱们乘着凉。别的不提,只说这茶叶一项,其实咱们的公司已经完全有能力垄断了。”
“垄断吗,大部分情况下,无非两种。”
“一种是自由竞争,砸钱,降价,砸到对方破产,然后垄断。”
“另一种嘛,叫行政干预。”
“咱们老祖宗有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英国可以行政干预授予垄断权、荷兰可以、法国可以、瑞典可以、丹麦可以、普鲁士可以、葡萄牙西班牙都可以,为什么本朝不能行政干预授权垄断”
“用不用,那另说。”
“就算不用行政干预的垄断,靠砸钱、靠资本比拼谁的血厚,咱们也一样赢。”
“那么,假设我们拿到了垄断权,你们觉得,这茶叶应该是继续降价还是垄断之后涨价呢”
降价
涨价
看起来,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然而,在场的人都清楚,这其实是一场考验。
刘钰作为监管者,实际上对将来董事会的成员任命,有绝对的建议权。虽然说,朝廷的监管不会持续太久,按照之前的说法,是步入正轨之后,依旧会有监管,但不会是如现在一样,爹味十足,以至于连进什么货、卖多少钱、怎么装船等等都要审核,都要管。
然而,一旦将来不监管的这么严了,谁来做这个头
谁来当这个董事长
理论上是董事会成员选出来,可若朝廷不点头,这就很难做。
看起来,涨价还是降价,只要回答涨还是跌即可。
可是,这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东西。
商人们想着刘钰刚才讲的茶叶往事,心想铺垫许多,这便是提醒我们是涨,还是跌,必要抓住道理。
只有抓准了道理,找到了做这种大宗生意、宏观角度的道理,才能决定公司将来是发展的好还是不好。
在场的人不止一次听刘钰说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事,是作为“反面教材”来讲的。
从香料定额、到瞎逼提价导致被巴西丁香木替代、再到无序扩张蔗糖业出现危机、再到公司不扩大股本而发债运营等等,都是反面教材。
这些反面教材的背锅者,就是voc的十七人绅士团,也就是真正的董事会常务董事。
他们的决策,导致了公司经营困难。虽然有多重因素,但至少有几个问题是绝对躲不过去的责任。
茶叶涨价还是降价,一旦走错了步,可能就会严重影响西洋贸易公司的利润。
毕竟这是大几百万两的大宗生意。
桌上的人嗡嗡讨论了一阵,很快就各执一词。
也有人站出来陈诉自己的观点,刘钰面上看不出喜乐,只是让众人去评说。
有说应该涨的、有说应该跌的,还有说应该不涨不跌的。
涨还是跌,那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真正有意义的,还是“为什么”要涨或者“为什么”要跌
一直讨论了许久,终于有个二十七八岁、在这群人里算是年轻的商二代站出来,冲着刘钰行礼后道“国公,恕在下愚钝之言,国公这个问题,无法回答。我猜,国公是故意为之。”
“在下亦学过几何学问,国公这个问题,就像是说一三角形,一条边是1,另一条边也是1,那么第三条边有多长”
“国公给的条件不足,在下觉得,无法回答。”
旁边的商人一怔,远处的则纷纷将头扭过去看这个年轻人。这年轻人姓徐,名亨,字介生,是家中幼子。
其父早些年是跑日本生意的,他大哥当年去小仓走私,被日本人用炮轰死了,当初大顺伐日的时候,其老父还跟着前往日本,为儿子办了法事,战争期间更是负责军中后勤事。
如今年事已高,遍观其诸子,选了接受了新学教育的小儿子接班,怕其余儿子不服、兄弟不睦,是以老人归于幕后,台前只让这个儿子来做。
在这群商人集团里,徐亨属于是“日本贸易系”的,年纪虽小,但凭着家里之前积攒下的基业、以及提早抱上了刘钰的大腿,并且在对日战争中靠着辅助军需辎重发了财,亦算是商人中和朝廷走的最近的一批人了。
众人也知道刘钰的性子,不是很在意繁文缛节,故而见徐亨说刘钰给的条件不足无法回答,倒是不担心他,只是不知道他语出惊人,竟要怎么说
这有几分像是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下面有学生却说老师出的题有问题,自然而然会吸引“全班”的目光。
很快,这些人都转过头,看着刘钰,心说国公怎么说
刘钰也只笑笑,说道“你说说看,什么叫条件足”
徐亨虽年纪不大,却能被老父顶着其余兄弟的压力选中做继承人,自有胆魄。此时挥洒泰然,说道“在下读过国公当年在文登时候的一篇文章。是讲关于永佃和亩税问题的。”
“当时文登州州牧白大人要搞人头税改革,大人便派人去做了考察,写了那篇文登州地亩税赋考察报告。”
“里面用详实的数字写了文登州的总亩数、总赋税、人头税轻重、亩税轻重。百姓的人均亩数、徭役繁寡、粮价几何、平均负债等等。”
“由此,才能算出来,亩税人头税改革,哪些人支持、哪些人反对、哪些人得利、哪些人受损。”
“在下读过之后,方知道理只在这些数字之中。是以,这茶叶价格,是涨、是跌,不是靠这里张张嘴。”
“而是要拿到欧洲百姓的种种数字。”
“现在喝茶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月赚钱几何茶叶消费在他们赚的钱里占多少”
“欧洲做工的,一个月赚多少钱种地的,一个月赚多少钱”
“做工的有多少人种地的有多少人经商的有多少人做官的有多少人”
“做工的是否喝茶”
“如果不喝,价格降到什么程度,他们可以喝”
“种地的是否喝茶”
“如果不喝,价格降到什么程度,他们中的富裕者会喝又降到什么程度,不富裕的也会逢年过节的买上一些”
“降价降到什么程度,能卖出多少货”
“降价多卖出的这些货,所得的利润,是否比之前更高”
“这些东西,一概不知。”
“这与一些人坐而论道,连望远镜都不会用,却谈什么道法、宇宙、太极之类,有什么区别呢”
徐亨说到这里,刘钰已经频频点头。
旁边的商人见刘钰频频点头面露喜色,心里忍不住道一声哎呀
尤其是一些专门琢磨“上有所好”的,更是茅塞顿开顿开的,不是这等道理。
而是他们专门买了蒸汽机,像石狮子一样用,不伦不类的放在自家园林里当摆件。
有时候宴请刘钰吃饭的时候,便会烧开蒸汽机,让蒸汽机提水。有人甚至传言,说国公久经沙场,所以喜欢硝烟味,这烧煤的烟味国公喜欢云云。
除了这等此时全世界最奇葩的景致唯美的江南园林的佼佼者,往往在假山竹林碧波菡萏间,挺立着冒着浓烟的烟囱还有诸如改家中的仆从为雇工制复其本名;昂贵的园林花园里留出土地不种花草而是故意种粮食或者奇葩植物;出门不乘轿子坐马车甚至还有奇葩的好好的园林青石路非要铺上铁轨,任其生锈。
暗地里,刘钰对这种怪现状,讽刺为“楚王细腰奇葩版的洋务运动”。
这些“上有所好的洋务运动”爱好者,此时听到徐亨说读刘钰写的小册子,竟能让刘钰频频点头,心下如何不懊悔
心道,原来不但要在圆子林间摆上蒸汽机冒烟玩儿,还要多读读那些新学的书哩而且,看似读书比买机器还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