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钰之所以对这件事这么在意,主要还是这件事刘钰完全搞不明白。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最怕的就是未知。
因为历史上确实出现过钱银兑换离大谱的事,可照着数据看,又怎么都看不明白,得不出完全说得通的结论。
科学来解释经济,很难。
如果这是别的学科,把各种变量列出来,就很容易得出结论。
但,恰恰这个铜钱和白银的兑换问题,如果按照变量法找逻辑联系,就会得出非常离谱的结论。
历史上1810年代末开始的“银贵钱贱”现象,放眼世界,当时南美这个产银区出了点事玻利瓦尔和圣马丁,引导了南美波澜壮阔的独立运动,使得世界的产银量巨降。
似乎这可以算是银贵钱贱的一个原因。
但问题是,现实不是一个火星市场,不是说白银、生丝、布匹都先进到异次元空间,然后迅速出现价格波动。
而且至少在1830年之前,就算算是鸦片走私,依旧是白银流入。哪怕全世界的产银量暴跌,可也没影响白银流入啊
同样,从1858年开始,已经飞涨到了2500、2600文钱换一两银子的兑换价,又出现了一波大跌,一直跌到了1000这个完美值。
那几年实际上倒是也确实发生了几件不太被关注的“小事”
1850年代,美国发现了超大特大银矿,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旧银山”。
1848年,旧金山的金矿开采达到了新高度。
1851年,澳洲金矿被发现,澳洲淘金热开启。
这个影响有多大
旧金山、旧银山、澳洲金银被开采之前的十年,全世界产了65万盎司的黄金、1480万盎司的银。大约是50万库平两的黄金、1200万两白银这是生“印”出来的。
然后,旧金山、旧银山、澳洲,这三个大印钞厂开始“印钞”。
50年代,十年间,开采了500万两的黄金、2500万两的白银。而且这个“印”钱速度还保持着,一直到金山成了旧金山、银山成了旧银山。
听起来,这也可以解释,二鸦之后为啥银又贱了。
可问题又出现了。
从二鸦开始,除了奇葩的几年外,基本都是白银外流。
一边是全世界疯狂采金采银,导致银价下降。这个似乎可以解释那段时间忽然出现的“银贱钱贵”问题。
但现实却又是中国的白银开始外流,本国的白银量是减少的啊,那银应该贵才是啊。
正因为解释不通,怎么都解释不通,所以刘钰对这件事特别的慌张。
但凡能解释通的,他就不慌张。
或是避开、或是绕开、或者想办法解决。
就这种奇葩的根本解释不通的东西,才让他心慌,完全无法控制。
总之,就是如果世界真的是个“火星市场”、真的有异次元空间先把货物金属放里面定价,那么中国的银钱兑换问题,就全说得通了
玻利瓦尔和圣马丁导致世界白银增量骤降,于是1810年代开始钱贱银贵;旧金山、旧银山、澳洲金银矿开发,使得白银暴增,于是1860年代开始钱贵银贱。
但这个解释能说通的前提,又恰恰是不可能存在的“异次元市场、瞬间价格波动”。
恰恰按照本国市场和本国海外贸易的顺差、逆差来算,恰好是反的。
这种变化,不只是历史上的那些士大夫臆想出各种理由,连东印度公司的商人,也觉察到了这种变化,给出的解释也是五花八门。
也就是1858年,二鸦期间,本来英国的对华贸易,之前已经被拍脑袋政策拍到了140万英镑了。
忽然间,58年的时候,东西好卖了。
东印度公司这边也是一脸懵逼,内部专业人士走访之后,得出了结论是“因为中国百姓用铜钱,而铜钱价值忽然增高,这种贸易增量恐怕很难持续”。
类似于他们这边原本1两银子的货,由原来的1800铜钱,变成了1400铜钱,相对来说降价了,所以好卖了因为他们不收铜钱,而百姓却使用铜钱,况且一般货也不可能卖一两银子,都是二道贩子用铜钱计价。
刘钰认为铜钱才是大顺的“本币”,而白银是“外币”,因为民间百姓平日里肯定是用铜钱的,国内市场得以百姓用啥来算。
可问题是58年,世界金银矿确实开始大规模增加,那也不可能反应这么迅速,甚至直接影响到了乡村这反应速度简直堪比通讯普及之后的期货了吧明显不对。
然而想破头,也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哪。
能用道理解释的、非玄学的东西,刘钰不怕。
不管是英国忽悠的自由贸易,亦或者什么辉格史学忽悠的英国特色传统造就了英国的伟大等等,这些东西抛开那些宗教一样的扯淡解释,拿出数据来一看就能看明白。
偏偏这个铜钱和白银的兑换,跟玄学似的。
刘钰也是真的怕,伴随着对外贸易增加,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问题就炸了,因为完全无法预测,哪怕后世的诸多解释也根本讲不通。
这要是炸了,可是要炸出大事的要是钱银从800,涨到2500,再暴降到1000,民间必然要出大事的。
别的事,他能解释明白的,可以和皇帝说清楚。
这种事解释不明白,真出事了,他连道理都讲不明白,皇帝也只能选择士大夫的道理,指不定就要出幺蛾子。
统一成白银,虽然受到外部贸易的影响更大了。
但至少减少了变量,简化了公式,有什么问题都是可以在大方向解决和预测的。
现在这种铜银并存状态,简直测不准,纯粹混沌。
科学解释不了的地方,玄学就会泛滥,臆想出的结论又无法反驳,那就不好办。
皇帝见刘钰对这件事如此郑重,也知道刘钰这些年已然很少在事情上这么郑重了,考虑了片刻后道“铸钱改革,非是小事。况且若兑白银,朝廷真有那么多白银吗”
“百姓惯用铜钱,骤变纸钞,无异移风易俗。况且,又该怎么推行”
“直接兑换若定价低了,必无人肯换;定价高了,必有奸商于各处收钱,乃至百姓缺钱用。”
“爱卿以为,在苏南试行,有问题吗”
刘钰对此倒是信心十足,摇头道“若在苏南试行,定无问题。但此事最好还是多几处推行,朝廷也未必兑银,存铜亦可。苏南情况特殊,若只苏南试行,意义不大。”
苏南有苏南的特殊性,商品经济伴随着松江府作为贸易中心而快速发展。
南洋米大量涌入,小额贷使得一些人尝试种桑卖丝,或者种其余的经济作物。没有了漕米的压力,商品经济发展,以及试行的亩税改革,都使得在苏南地区推广纸币非常简单。
但现在要面临的问题,是两淮。
既要治水,必然会有大量的白银涌入两淮,朝廷的官方用钱是白银、拨款也是白银。
而且两淮地区因为运河变动,原本旧经济支持解体,这种地方才是最需要稳定货币的。
苏南那是水到渠成的事。
而苏北两淮则是当务之急。
刘钰就直接把话挑明了。
“陛下,既要治淮,千万白银涌入。而且这一次要征发百姓,要给使役钱,朝廷不可能发铜钱吧”
“一下子发下去那么多白银,只恐当地银钱价格会出波动。我只恐有不法之人,去别处收钱,来此地换银,这又恐导致别处的银钱出问题。”
“是以,若只苏南,臣倒是觉得大可不必急于一时。日后纸钞皆受用后,小额纸钞亦无难处。唯独这两淮,最好还是动一动。”
他这么一提,也提醒了皇帝。
“爱卿说起两淮,朕倒是又想起一事。”
“就是朝中早有人上疏,欲改盐政。”
“如何改,想来你也大约知道,无非盐纲、盐票、盐引这几种。也非今日一时之议。”
“每日朝会,如同进了囿园,百兽争鸣、群鸟啁啾,吵得朕头疼。支持的、反对的、各有道理。”
“朕有心变动,你既正好说到了这个小纸钞事,朕便想着,若变盐法,是否可以搭配小额纸钞推行”
刘钰没想到皇帝的步子会迈这么大,错愕间,皇帝笑道“放心,扬州盐,朕暂且不动。但海州盐,那定是要动的。”
“运河被废,海州盐必要换路途。既换了路途,顺便也就一并改了。海州盐对比扬州盐,少许多。成与不成,也就是几十万两银子的事,朕现在还担得起。”
“若可,则推至南场;若不可,再说。”
“既然这盐无人不用,而海州盐又供两淮、安徽所需。若能以盐配纸钞法推行,想来会简单一些。”
“只要那些买盐票的商贾,知道这纸钞合用,那么百姓手里若有纸钞,他们也会收拿。”
“纸钞,朝廷税收是认的,若是盐商也认,这应该就可推行了吧”
皇帝一边想着这种一个羊两个羊的改革,一边琢磨着纸钞的作用。至少站在朝廷的角度,似乎是问题不大。
一来少了火耗,纸钞总不能说这玩意儿熔炼有火耗吧
二来朝廷用的大宗物资,南洋和江南基本都能满足。就算西北、西南有战事,也可以兑换白银去用,况且现在那边战事也已经基本平定,无甚太用花钱的地方,要不然也不敢修淮河。二将来要用钱的方向,都是可以花纸币屯物资的方向。
三来朝廷这些年也确实被铸钱愁的头疼,到处都在喊钱不够用,白银是大额货币,百姓寻常不怎么用。
而大顺扩军,尤其是扩海军,又使劲儿地用铜。
海军炮最好是铜炮,铁炮容易锈;精锐的野战炮,也最好是用铜,重量更轻。
本来就缺铜,铸钱头疼,又不得不铸。可扩军备战,又不能不扩。
铜到底是贵金属,还是货币,这个矛盾伴随着大顺军改,已经愈发严峻。
真要是能直接用小额纸钞,当然是好事。朝廷把铜做兵器,也省的还得挤出来先满足民间货币需求。
当然,这种事皇帝也不敢把步子迈的太大。既是改革,顺便一起改,那就不妨先在江南、两淮地区改一改,试试。
扬州、淮安、盐城地区的盐,数量大,牵扯多,现在肯定不敢动。至少要等淮北盐场的盐政改革证明有效之后,再尝试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