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扬州之后,郑玉绪没有叫下人打发二三十两银子,而是亲自出宅来迎,打消了吴敬梓内心最后的一点纠结。
现在郑玉绪最关心的正是盐政改革的问题,但吴敬梓却没有直接和郑玉绪说盐政的事,而是讲到了大顺当年的那场科举改革。
“郑兄还记得当年的那场科举改革吧传闻那场科举改革影响了很多人,兴国公手底下的首席幕僚康仲贤,就是因为那场科举改革最终放弃科举的。”
“之前有人谈,取士之法,培养不出真君子,都是些寻章摘句之徒。遂要以选君子的方式,选拔人才。”
“甚至极端者,提出务要通六艺、晓六经。要知五礼、六乐、五射、五驭、六书、九数;要晓易、书、诗、礼、乐、春秋;要涉墨、道、阴阳;要通史、汉、三国、唐宋;要考实务;要论局势”
“如郑兄这样的家庭,到底是喜欢八股文章选拔呢还是如后面这种诗书礼义都要考的选拔呢”
这个问题,看似和盐政改革没有任何关系。
郑玉绪也不明白吴敬梓要说什么,想了想,笑道“对我们这等家庭而言,自还是后面那种更好一些。”
“平民百姓之家,读书尚且不易,又岂能驾车、骑马,再读四史、论大势呢”
“反倒是固定格式的八股文章,每年竟有平民百姓出头。是以最后国朝仍旧保留了八股格式,却扩大了选题范围。”
吴敬梓点头道“其时要求改回八股的大臣,就说,如此前选材,不过以科举之名、行孝廉之事。”
“那八股文章,着实是好东西。”
“这八股文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我略有些文名,也正是束发时候,八股文练出来的。这八股的好处,便是固定格式,选材有限,使得平民百姓出身,亦有与那家学渊源之辈相争的机会。”
“世间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回顾本朝当年科举改革之事,再想今日的盐政改革,郑兄还不明白该怎么办吗”
“这次盐政改革,已经不可不改了。”
“今日不改,明日还会有人提。明日不改,后日还会有人提。”
“改,方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孝廉就是好,谁这么提,谁傻。
“以科举之名、行孝廉之事,这才是郑兄要发力之处”
“如果当时科举继续搞君子模式的选拔,天下人会不会觉得不好呢比起商鞅变法之前,王侯将相的确有种,是不是依旧看上去是公平的呢”
郑玉绪哎呦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忙道“是公平的。科举嘛,就是公平的。你没钱学骑马、没钱学弹琴、没钱去读阴阳史汉、没人脉去了解朝廷政策,那是你没本事、你家没本事。规矩就摆在这,又不是按照出身门第来选的,这有什么不公平呢”
吴敬梓见郑玉绪已经有了眉目,点头道“我欲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如今盐政之法,天下汹汹,皆以为要改。但要改的最大的民意,就在于郑兄等大承包商,手里的盐引是父死子继的。这是王侯将相、的确有种。”
“但是,郑兄可以想想,钱父死子继,天下人会觉得不对吗”
“盐引,到底是钱还是权”
“王侯将相,的确有种,这会让天下反感。但豪商家产,其子仍有万贯家财,天下人会反对吧”
“把权,变成钱;从明,变成暗。”
“用我之将讲的故事,那便是废弃举孝廉之法,乃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但,废弃举孝廉行科举,科举怎么考,却是可以做到以科举之名、行孝廉之事。”
“类比于盐政,则是以票盐之法、行纲盐之事。改而不改、变而不变。由原本的权力,变为更公平的银钱;由原本的因为你姓郑,变为因为你有多少钱方可入场做此行。”
“如此,天下无话可说。之前是他不姓郑,所以没资格入场;可现在,赵钱孙李周武郑王,谁都能入场,只要你有白银。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以盐纲论,郑兄你和那些散商的区别,就是你姓郑,而那些散商不姓郑。”
“以票盐论,郑兄想想你和他们的区别在哪”
这简单的几句话,正提点到了关键处。
“以票盐之名、行纲盐之实若如以科举之名、行孝廉之实”
郑玉绪仔细体会着这两句话,越品越是品出其中滋味无穷。
听吴敬梓这么一问,恍然道“若以白银公平论,我与他们的区别,在于我有白银百万,而他们只有三千五千”
吴敬梓拍手道“着只要画出一条线,家产十万方可从事盐业,那么这就叫以票盐之名、行纲盐之实。”
“郑兄还是把持盐业,只是把持的原因,由郑兄姓郑,继承了父辈祖辈的盐窝;变为了郑兄有钱,够到了从事盐业的资格线。”
“直接对抗改革,殊为不智。不如借力化之,另行手段。”
吴敬梓的想法,源于程廷祚怼他的、引用的松江府对赤穗事件的评论里的那个道理用公开的,去取代隐藏的。用钱,去取代道义身份血统。
看透了松江府那一套“用钱之多少来区分人”的标准,是以一针见血地给郑玉绪点出来了解决的关键。
郑玉绪思索着吴敬梓的话,渐渐品出了一些关键。
朝廷如果要盐政改革,走的肯定是票盐法。
到时候,就是要鼓励小额的资本入场,瓜分掉大盐商的管控。
盐引改盐票,使得有个千八两银子就能入场,不再需要股本在上百万的大盐商了。
其中的关键一点改革,就是取消盐引的专营制。
比如郑家,拿着几十万的盐引,这些盐引就是他的,规定就是他的,是可以父死子继的。
问题也就出在这。
好比两淮盐区,管着百十个州府。
把这些州府,分成甲乙丙丁午己庚辛等等个不同的销售区。
甲乙丙靠的近,则甲乙丙的盐一起运过去,再大仓库分发,再由专门负责甲乙丙销售区的人拿去卖。
甲的盐不能去乙、乙的盐不能去甲,当然私盐甲乙都不能去。
而甲乙丙丁午己庚辛这些销售区的特权承包,是继承的,不变的。
比如郑家,拿着七八十个销售区的特权,他需不需要自己去干
显然不需要嘛,好比他有七十个销售区,朝廷问他收70块钱,相当于一块钱一个区的专营权。
他为啥要自己去干呢两块五一个区的销售权,卖给次级承包商不就得了何必要自己去干
这几年议论纷纷的盐政改革,出发点就一句话可以总结
利上不归朝廷、下不能哺小民,而尽归中饱之辈矣
核心思路,就是取消中间商,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怎么取消中间商赚差价
朝廷那群琢磨着搞盐政改革的人,想法也非常简单市场化。
放弃盐引、盐纲制度,让小商人入场。
一张票,多少盐,写的清清楚楚。
买了票之后,只要是淮北盐区的销售范围,都可以销售。
理论上,这样没有了中间商赚差价,就可以解决诸多问题了。
然而,作为这些大承包商、总承包商,怕的就是这么搞。
这么一搞,他们的垄断权直接没有了。
现在吴敬梓给出的思路,是不要明着对抗,而是要往“票盐之名、纲盐之实”路子上走,顿时给郑玉绪了思路。
作为大盐商,有的是资本,难道买不起盐票吗
关键的问题,不在于买不起,而在于别人也能买了。
所以,是不是有一种办法,可以既采取票盐法、又能从财产上制定一个范围不准那些小额资本的商人入场呢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问题也就解决了。
只是,该怎么做呢
吴敬梓见郑玉绪还在思索,又道“郑兄可明白,朝廷为何要改盐政”
“根源在哪所求者何”
“为百姓乎”
“为盐税乎”
这是个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也是一个根本没法回答的问题。
明明知道,但难道说,朝廷根本不是为了百姓才改革的
盐政改革是因为什么
按照政治正确的口号,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百姓。
这是政治正确。
刨除掉这些政治正确,实质原因是什么呢
是私盐。
私盐为什么卖的好
因为官盐贵。
官盐为什么贵
理论上,按照每引盐收的税,私盐是干不过官盐的,因为这涉及到一个“最高死刑”的成本。
但是,凡事要讲理论上,那就只能是理论上了。
这种变种包税制下,朝廷问总承包商收税、总承包商问次级承包商收钱,有二道贩子赚差价,于是官盐越发的贵。
官盐越发的贵,私盐越发的好卖。
私盐越发的好卖,官盐就越发难卖。
官盐越发难卖,煮盐的这些灶户生产的官盐就越少。
官盐越少,私盐就越来越多。
私盐越来越多,官方买盐引的人就越来越少。
买官方盐引的人越来越少,灶户就只能把大量的盐卖给私盐贩子,导致私盐越来越多。
私盐越来越多,最终就是盐政彻底崩盘,朝廷除了土地税之外最重要的税收就要完蛋。
理清了这一点,就明白,朝廷要盐政改革的根源是什么
是解决官盐收税的问题。
之所以要动这些总承包商,是因为他们作为中间商,赚了太多差价,被认为是官盐卖不过私盐的主要原因,应该不用加之一。
百姓只是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