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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8章 看得见的手
    经过明末惨烈的川陕鄂拉锯战,使得四川人口锐减,以至于出现了皇帝之前给刘钰说的那种“仿佛桃源”一般的风气。



    从此时不溺女婴这一点,就能看出来。而后世都学过一篇课文,那位元帅的母亲也溺死过孩子而且那位元帅正是四川人,显然抛开经济基础谈道德谈习俗是靠不住的,只能说现在这里人地矛盾还不是很大。



    是以,四川不比苏北。



    在苏北,刘钰想抓人去南洋,甚至都不如一个黑奴值钱。



    而在此时的四川,给苏北那样的待遇,估计去南洋的人,不太可能有几个。



    四川号天府之国。



    虽然这年月没啥真的天府。



    但得看和谁比。



    和五月大风、六月黄汛、七月高家堰放水、八月大海潮倒灌、九月反盐的苏北比起来,别说天府了,天堂也当得起。



    是以,这边人工成本颇贵,至少比苏北贵出了不少。给钱少了,跟刘钰糊弄人去南洋似的条件,这边保准没人来。



    简单的道理。



    现在蒸汽机的热效率,也就5左右,可能还不到。



    如果烧煤的钱,其实比雇人干畜生的活还贵,干嘛烧煤呢



    当然,雇工和佃户也不太一样。



    雇工只要有领头的,就可以瞬间组织起来,要工资、要吃肉。历史上早在满清中后期,四川的盐井工人就可以组织成社团,过年过节的时候组织大型活动,借助舞花灯之类的节日合理举动,彰显雇工阶层之武德。



    可井盐不是海边煮盐,一家发个铁锅还真就不行,还非得必须搞大型手工厂,一个六七百米的盐井,莫说此时,就是后世的技术,寻常家庭也打不起。



    必须要用雇工制的地方,机器才会大兴。



    加之因为两淮盐业集团在朝廷内的影响力,是以川盐理论上是不能入湘楚的,去的也只是私盐。处在即将大发展但还未大发展的破晓阶段。



    这一次盐政改革下促进的川盐大发展,不会和旧的生产制度发生太大的冲突。



    无非也就是朝廷扶植的财阀集团,通过高额的资本、先进的技术,很快打垮那些旧盐井完成垄断而已旧手工场要么卖井兼并进垄断集团,要么破产。



    再加上大顺北方战争结束,之前办后勤赚到钱的陕西资本集团的钱,无处可去。这里毕竟不是松江府,各种幺蛾子炒作,可以让无处可去的资本瞎鸡儿投,这里想瞎鸡儿投都没地方投。



    可以说,蒸汽机配川南井盐业,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投资四川盐业的商人和刘钰说完刘钰“有所不知”的情况后,感叹道“此物不知价钱几何寿命几何不知是否销售修理起来是否麻烦”



    刘钰既是带他们来看,这些商人也知道,肯定是卖的,不然的话干嘛要带他们来看



    现在商人要买,刘钰却不答,只道“不妨先继续看看,看过之后,再一起论。我虽时间紧,但总也能挤出来一些时间。诸位,来这边看看吧。”



    又引着这些陕西商人看了看铁轨路之类的东西,这些陕西商人情绪倒是非常稳定。既没有了之前看蒸汽机后的急迫,也没有好像山里人看到新奇事物时候的惊诧。



    这也难怪。



    盐井地区,发展起来后,其实在一鸦之前,就已经有了十几公里长的引卤管道、几里长的原始天然气管道。



    再加上各种提水工具、能打最深1000米的钻井技术。



    要说干这一行的看着这些机械东西会感到震惊,那也真是小看了古人。



    甚至对于交通运输,他们也在荣县,修过带引水船闸系统的运煤河,煤渣愣生生堆出来过一片河滩平原。



    要说这算资本主义萌芽,这也确实算。上万人的大手工工场,工业资本和商业资本的完美契合,带动了周边一整套的产业链。



    但萌芽总是相似的赚了钱之后,买地、囤地,然后大量的资本不是投入再生产,而是投入了买地和放高利贷上。



    荷兰也是一样。



    荷兰只不过是买地不赚钱,但本质是一样的,工业资本迅速向商业资本滑动,靠收租和放贷增值资本,而不是投向工业。



    历史上这些陕西商人也是一样,干出来上万人的大工厂,修了十几公里的输卤管道,直接刺激出一个三四十万的商业中心。



    然后,各家的收入比例,利润和地租的比例蹭蹭地变,最多的时候号称某“食盐工业资本主义萌芽”,收地租一年能收400万斤粮食。就如同荷兰从海上马车夫,混成了西欧金融中心一样的路,实业齁累齁累的,确实不如收租和放贷挣钱舒服啊。



    虽然刘钰非常理解,土地收益率那么高,大顺土地又自由买卖,傻子才不买土地呢。



    这正体现了资本的逐利性,是完美的自由市场的看不见的手在驱动。



    但就像他在松江府做的一样,要发展工商业,第一步就要先解决“资本积累后流向土地”这个大顺、当然也包括前大明的特色问题。



    所以在引领着这些人参观完对盐井发展配套相关的新技术之后,刘钰并不急着只是推销这些新技术。



    要只是推销新技术,最多也就是洋务运动的水平,没有任何卵用。



    不解决一些制度上的问题,蒸汽机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原本200年完成的兼并,只用30年就能完成。



    现在对刘钰而言,重要的不是让这些陕西资本集团接受新技术,这是显而易见非常容易的。



    重要的,是怎么引导他们盈利的钱,走向他想让这些钱去的地方。



    用看得见的手,强行扭转资本的流向,而不是流向土地和高利贷。



    这一点,才是川南改革的真正关键。



    而现在,刘钰能做的第一步,只能是让盐“产、运、销”分离。



    即,陕西资本生产、官方组织运转、别处小散商负责销售。



    如果不搞这一步,川南资本集团一旦发展起来,第一步肯定是往商业上投资,尤其是把持盐的产、运、销一条龙。



    因为,利润高。



    而刘钰是不准他们这么干的。



    所以他和皇帝说了诸多“官运、商销”的好处,其实本质山是为了这个。



    而不是他和皇帝说的那些理由。



    他和皇帝说的那些理由,都是为大顺续命的,所以皇帝愿意听。



    然而他根本不想给大顺续命。



    为此,今天引着这些陕西商贾参观了新科技之后,刘钰并不急着推销新技术,而是晚上设宴招待了这些商人。



    席间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



    晚上休息,第二天一早,就开始一个个地单独会见,找人谈话。



    商人们都在外面等着,里面点到名字,才可以进去。



    刘钰点的第一个人的名字,众人倒是并不奇怪,这是商贾中的领头者,和朝廷的关系走得近,当年收复西域,也是跟着军中出力的。



    只不过刘钰走的是北线,这些陕西商人办的是经星星峡入西域的那条线。两人之前倒是没见过面,但也算是有这么一层交情。



    这商人头领进去后,刘钰先说了一些许多年前收复西域的旧事,又问那时候帮着置办军需转运后勤的老爷子身体如何云云。



    说完这些客套话,刘钰便道“如今北方战事已定,西域已复、罗刹束手。倒是这几年西南不太安稳。”



    “朝廷也记着当初收复西域时候,你们转运军需的功劳。这西京又是本朝的龙兴之地,非比别处。”



    “你们兴于前朝开中法,历经数百年,沉沉浮浮,可琢磨出什么来了比跟我说什么耕读传家啊,你们要是真懂耕读传家,也不至于在江南被人撵回陕西。”



    这商人也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国公所言极是。家里祖上,发迹于前朝洪武年间。那时候刚行边法,家祖承包了天保府军营1000兵、400马的后勤粮秣,换了盐引。日后开枝散叶,一支两淮、一支回了西京。”



    “原本、陕、晋不分家。甲申剧变之后,陕晋分家,投明投暗。圣朝兴起,日后征北犁庭,终究晋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终又兴起。我等西商则要等到圣朝复西域、征青海,方才醒转过来。”



    “这便是小人这些年琢磨出来的东西。”



    这话里面,听着好像有点抱怨,但其实并没有抱怨。



    只是感叹做买卖啊,不但要靠自己的奋斗,还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甲申年的时候,陕商和晋商之间其实是各自下注了的。



    现在陕商赢了,但随后的历史进程,注定了被清洗后的晋商集团死而不僵死灰复燃,因为大顺开国很长一段时间的军事行动,都是辽东、漠南蒙古,根本没心思去管西北。而那里,毕竟离着山西更近。



    陕西商人下注下赢了,可得到的好处还真不是很大。直到大顺向西北用兵,收复青海、西域的时候,陕西商人才迎来的春天。



    原本历史上,这些陕西商人也非常有意思。



    他们被徽商击败离开两淮入川之后,在四川的陕西会馆上,写了这么一副情怀满满的对联。



    钦崇历有唐有宋有元有明其心实唯知有汉



    徽号或为侯为王为君为帝当日只不愧为臣



    当然,这肯定是挂在关老爷庙的,但其实到底在说什么,一目了然。



    但之后伴随着川盐入黔、西北用兵、川西平叛等一系列政策,他们的心态也就发生了变化,早忘了那副对联的初衷本意。



    而这个时空,因为大顺开国的过程,和后续的诸多用兵,使得眼前这位从前朝洪武年家族就开始臣服兴衰的商贾,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他和刘钰感叹的那番话。



    徽商也好、晋商也罢、亦或陕西商贾,其实其发达都不过是朝廷的买办。



    朝廷的政策,直接决定了财团的兴衰。



    朝廷北上犁庭定都京城,于是当初站错队了的晋商就可以死灰复燃。



    朝廷收复西域,在两淮节节败退的陕商就能再度兴旺。



    朝廷走向大洋,于是短短二十年间崛起了一个新的松江府资本集团。



    朝廷伐日本建海军废运河,于是从明中期开始兴盛的闽粤贸易中心,直接向北转移到了长江口,不懂转型的旧买办商人直接崩了,一切不过一纸简单的谕各国商船迁松江令。



    风口,只有敏锐地抓住风口,才是商业家族兴旺的根本。



    只是,不出茅庐而知三分天下的人,哪里存在呢



    明白了这个道理,几乎等于啥也没明白。



    但刘钰却对这个说法,颇为赞许,夸道“你算是真的当明白大顺的商人了。”



    “能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啊,终究太少。都以为靠自己无双的本事,实则不过是历史车轮的边角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