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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9章 亲不亲
    大顺是个标准的封建王朝,统治阶级当然不是这些开矿的、煮盐的、搞工商业的。



    但大顺有个很特殊的地方,既使得刘钰整天吐槽侮辱说是修补匠,也使得大顺可以在一些特殊的工业上扶植一群新的财阀。



    那就是大顺的地租太高,内需不振,使得布尔乔亚和地主阶级之间的矛盾,并没有表现的非常直接且尖锐。



    其原因就是牛从昀给皇帝说的大顺不会有英式圈地运动的原因。



    地租已经到顶了,除非一亩地能够产出四五两白银,资本才可能用比佃户更高的租金把土地租到手、让棉花吃人。



    而既然这一点做不到,那么资本暂时对国内的土地是无兴趣的。



    同样的钱,在南洋可以弄十倍的种植园,人工成本极低,那为何非要在国内与地主阶级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呢



    虽然这种矛盾不直接、不尖锐。但作为大顺新兴阶层代言人的刘钰,仍旧对地主阶级充满了恶意,就源于地租拉高了利息,而过高的利息和土地收益率严重遏制了资本流向工商业。



    只不过这种矛盾是隐藏的,是以大顺的士绅阶层和工商业阶层的关系,在整体层面上,矛盾并不十分尖锐,甚至经常有同流合污的倾向。



    两边的矛盾,更多体现在刘钰在松江府弄南洋米这件事上。



    南洋米大量进入,工商业非常高兴,因为纺织业的齐行叫歇,叫出来一个“米贴”,如果米价过高,会让资本付出更高的工资,因为至少要保证工人最基本的衣食住行。



    而南洋米的大量进入,地主非常不爽,因为他们收的是实物租,米价越低,他们的收益越低,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地租收益。



    除此之外,整体上两方的矛盾还没有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唯独,盐井是不同的。



    盐井的高地租,使得资本非常不爽。



    盐井,是真的能获得远超现在大顺平均利息的收益的,所以资本是乐于涌入的。而涌入的结果,就是资本和地主之间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



    在大顺,看地主和资本的阶级矛盾,只看耕地,是需要透过地租和利息的逻辑才能看到的,并不直观。



    大顺朝廷的统治阶级并不是工商业者。



    但是,当然也不是这些有盐井田的地主。



    大顺不敢搞全面的耕地土改,但是动一动这些盐井地主的胆量还是有的。



    牛从昀是不怕闹出事的,因为临行前皇帝的话已经给他兜底了。



    闹死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问题都不大。



    关键,是要尽快解决,并且尽快满足产盐的需求,为朝廷客观的税收,那么一切诘责就都不重要了。



    现在马浩川带着军队来了,牛从昀也不用担心,自己被这些人激愤之下,有“义士”将自己打死。



    于是等着军队开过来,布开阵势后,牛从昀便道“本官既要管治叙州府的盐业,今日便将政策说的明白些。”



    “日后产盐区的土地,若需挖井,则可直挖。公司自赔偿你们四十年的地益,不以盐算,而以种米算。其中二十年直接给现金,剩下二十年折价做股,每年领取年息。”



    “盐井地租,朝廷自收。愿意收便收,不愿意收便从盐税上找。”



    “你们如今不要跪在这里,赶紧回去准备地契是正经。”



    “事已说完,若再有捣乱者,抓”



    说罢,这些人还在那里不动。



    马浩川也不打话,只叫士兵拿着枪托,将这些人驱赶散了事。



    一时间哭声震天,宛若土匪入村,鸡飞狗跳。



    等将这些人赶走之后,马浩川忍不住笑道“牛兄,如此手段,若进话本,定是要入奸臣那一行的。我等名声,怕与前朝矿监无二。兴国公在苏南做了许多事,倒是手段柔和,当多学学。”



    牛从昀哈哈一笑,摇头道“兴国公便是君子远庖厨。他主持一个南洋开发,短短几年,因着水土不服、气候炎热、疟疾丛生等,已经死了不下三万了。他手段柔和死在他手里的本朝良民,算上锡兰事,不下十万了。我这才哪到哪几家哭而已。”



    “日后若有人编纂惟新奸臣点将录,那托塔天王,必是兴国公。我等多半也在点将录上,但恐怕也就如前朝徐宪卿、万言扬那般,排在最后几位。”



    “如今你我可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这边,还得多多仰仗马兄。道理不顶用啊,还得靠枪托。”



    说的虽有些玩笑,可两人心里也是有些隐忧。世上没有不倒的官,哪怕兴国公如今圣眷正隆,日后真要是自己两人与其一同入了惟新奸臣点将录,怕是要受牵连。



    到时候,新账旧账一起算,只怕到时候大顺竟也闹出来宋时新党、旧党党争之乱。



    马浩川叹了口气,苦笑道“罢了,既是陛下点你我来此,事情就得做下去。你我其实都一样,若是陛下询问的时候,真要是不想往上爬了,只当个守旧的榆木疙瘩就是,在陛下那评个庸碌之辈的评价,不就得了”



    “只叹你我都想往上爬,说了那么多,方才得了这差事。如今方懂,什么叫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不管牛兄怎么想,我从川西死人堆里爬出来,如今好容易爬到了防御使。我是不可能停住不走的。我才而立之年,若是知天命的年纪,心思也就淡了。”



    牛从昀也笑道“谁不是呢罢、罢、罢奸臣就奸臣吧。”



    两人互相袒露了一点心思,心下定了要互相扶植走到最后搏个出身的决心。



    两日后,早就得到消息的四川泸州帮、茶马帮、绵州帮的商人头领,亲自到了西秦会馆,特来奉茶。



    绵州帮的商人还演了一出“负荆请罪”的戏码,故意赤身背着荆条而来。



    之所以出这样的事,因为不久前,绵州帮和陕西商人发生了一些矛盾。



    四川平武县的当铺,基本都是陕西商人开的。甚至说,现在整个四川省约莫七成的当铺,都是陕西人开的。



    而开当铺、放高利贷,都什么吊样,可想而知。



    事情大致经过就很寻常,无非是平武县的陕西当铺,往外放高利贷,然后逼着当地一家人卖老婆、卖女儿还债。



    这个时代就非常正常的事。



    本来四川商人对携带巨额资本入川的陕西商人就相当不满。



    平武县出了逼着当地一个稍微有点势力的人家卖老婆还债的事一出,绵州帮的商人也趁机煽风点火了一波。



    加上平日里确实净干些生儿子没勾子的事,放贷逼死过不少人。



    是以平武县的四川本地商贾、士绅、乡民等,被煽动起来,群情激愤,让陕西人滚出平武。



    平武事情一发,周边的昭化、广元、梓潼、剑州、石泉等地的乡民,云集响应。



    号“凡属陕客,概行驱逐”。



    在大顺,这件事称之为“绵州鬻妻事件”。



    绵州帮驱逐了陕西人之后,自己垄断了绵州的典当业。



    至于是不是真的回馈乡里、老乡不坑老乡,那就不知道了。可能四川商人开的当铺给乡亲们低息亦或许四川商人不给四川百姓放高利贷



    但总归,绵州帮和陕西商人之间,因为鬻妻事件,两边结下了很深的梁子。



    只是,如今川盐要合股办理的事一出,之前的仇怨可就无所谓了。



    典当,终究还是没有卖盐挣钱的,尤其是朝廷这边放出风来,要取消高额地租之后,绵州帮的人当然盼着两边一笑泯恩仇。



    西秦会馆的商会首领,很热情地接待了这些四川商人,还亲自给来负荆请罪的绵州帮的川商解开了荆条,还把自己的衣服披上去了。



    该走的流成还是要走的,吃了人家的茶,示意这件事以后就一笔勾销了。



    陕西商帮的首领心里明白。



    当初在京城,刘钰非要他们出钱修三峡水道、非让他们必须留出来三成多的股份给当地四川人,为的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亲不亲,阶级分。



    如今要对付叙州府的地主,这些准备投资盐井也的商贾们,放下了之前的旧怨。



    之所以陕西商人那么容易就答应出钱修三峡,而且还是在不知道朝廷实质上是要“川盐入楚、淮北供盐、淮南复垦”这个大战略的前提下。



    其原因,也和当年的鬻妻事件有关。



    如果这一次,不广泛拉拢四川本地的豪商,那么今天这件事就会演变成什么



    演变成四川商贾出钱出力,居中挑唆,把这件事定性为“秦人夺川人之产”,闹得恐怕难以收场。



    最终可能引发川人和陕西商人之间的极大矛盾,立足怕是十分困难。



    陕西商人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放高利贷嘛,没钱还债你卖老婆关我屁事发了善心,明儿他也卖老婆、后儿他也卖老婆,难不成这典当铺就不开了高利贷就不放了



    既觉得自己无错,如今自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一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心态,来接待这些四川商人的。



    甭管内部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四川商人眼里,可是陕西商人“高风亮节”,是陕西商人“主动”除了修缮三峡水道的钱,借着滇铜黔铅水运的大背景,拿下了川盐的垄断权。



    而且陕西商人还“主动”预留了三成的股份给川商,这可不是叫人信服吗



    要这么看,之前说这些陕西商人没资格建关二爷的庙,完全就是邓艾钟会。现在嘛,则完全有资格祀关二爷的庙了,仗义,真特娘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