垦荒公司得令,赶紧派人去把刘钰说的几件事,和那些仍旧在誓死捍卫自己生存必须条件的盐户百姓。
而这些选择投降的场商契主,刘钰也暂时将他们留在这里。只是叫他们保留好契票,交易暂时不要进行。
林敏知道刘钰必有后手,甚至从刘钰的做法里,大概也猜测到了刘钰的后手,便道“国公,我以为,你我之间,还是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不谈道义、不谈百姓。”
刘钰对此并不反对。
“我也正有此意。若是你我之间不能同心协力,实在有负陛下嘱托。”
挥了挥手,示意这里的人全部都先撤出去。
待人都撤出去后,林敏先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国公,江苏诸多事,首要之重,在于产盐。产盐是变法之根本。我觉得,国公是不是有些舍本逐末了”
刘钰却道“产盐有什么要管的”
“资本、技术、雇工,三样都不缺,实在没什么可管的。”
“既放出了消息,你觉得大商贾会错过这个入股产盐的机会吗资本指挥涌来,却丝毫不必担心缺乏。”
“资本不缺,技术已有,雇工到处都是。林大人完全不必担忧此事。而且那边的事,你我根本不用管。”
“工厂自有制度、朝廷自有监管,他自产他的盐,你我自来办这边的事。”
“所谓变革,就是利益之争。与人斗,才是重中之重。林大人也该与我交个实底,这边的事你到底如何看”
林敏知道刘钰此言不虚,既然说产盐工厂的事不需要他们管,也一样可以正常生产。那么,确实,最麻烦的事就是处理好这些注定被淘汰的盐户了。
这些盐户的背后,没有人。
但有人喜欢拿这些盐户说事,之前盐户“食蛆酱、季无衣、年无钱”的时候,也不曾真的有人站出来改变他们的生存环境。
可是,一旦和改革联系在一起后,就会有铺天盖地的声音,为民发声、为民请愿。
而真正的民也就是那些真正的、傻呵呵听话不敢熬私盐、或者压根没多余草荡熬煮私盐的盐户,他们基本不识字,自然也就没声音。
私盐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就像是新出现的荒滩芦苇荡,朝廷还未登记在册。
那么,一个有团队有资本有势力的豪商,能得到呢还是穷的吃的就饭菜大部分都是生蛆的虾酱的盐户能得到的
显而易见。
煮私盐赚钱,是需要不登记在册的芦苇荡的。只要登记在册,朝廷没有什么精算师,但是最起码一百亩芦苇能够煮多少盐心里还是有数的。
这些真正受益的盐户、愿意垦荒的盐户,他们是发不出声音的。
面对刘钰的问题,林敏只能说道“国公,你我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我是盐政改革派,但我想的办法,和你想的根本不一样。你我其实在淮北时候就已歧路。”
“只是,我现在已经被绑住,退也无法退。陛下也有交代,这一次乃是关乎社稷的百年千年大计,我必是要尽心竭力的。”
“事情,我是一定要办的。但是,国公手段粗暴。古人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过犹不及,必要中庸调和。”
“陛下命我节度江苏、监管盐政,我以为也正是因此。应是怕国公手段过于粗暴,以为一切尽可以力降服,堵住扬、淮大商文生之口。而遣我来副佐,以免过火。”
林敏的担心,源于刘钰对这件事的处置方式。
一开始,刘钰逼着那些场商来送契约文书,林敏以为这是准备直接血流成河了。
只要拿到契约文书,就可以直接上军队驱赶,若有不从甚至反抗,通通抓走,送南洋种植园。
不想走的,产业也没有了,多半要沦为土匪,那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以“剿匪”的名义,抓起来枪毙了。
但,刘钰并没有直接这么干。
而是通知垦荒公司,让他们去通知一声那些盐户,说场商契主已经投降了。
刘钰大概要干什么,林敏心里又没底了。
但估摸着,手段肯定也会极为粗暴。
诉说完自己的忧虑和猜测,林敏较近脑子在想怎么解决这件事,能让动静最小。
然而刘钰听完林敏的担心,笑道“林大人,我曾读过一本异书,名为论矛盾。”
“此书极妙,本来是个教你怎么找准问题、解决矛盾、治标治本的正道明途。”
“但我再三研读,却发现,若是逆练的话,亦精妙绝伦。”
林敏也不止一次听刘钰谈论矛盾,心里相信可能真有这么一本异书。
“逆练”
稍微思索了一下这个词,林敏似有所悟。
“国公的意思是,这本书,是教人怎么看透问题。需得看透问题,才大概知道该如何解决问题。这逆练”
刘钰笑道“所谓逆练,就是浑水摸鱼,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回避,以末为本,以次为主。本无矛盾,制造矛盾,来掩盖真正的矛盾。”
“毕竟首先你得知道真正的矛盾是啥,才能够回避、隐藏真正的矛盾。但实际上正练是教你怎么解决的,逆而用之,其妙无穷。”
当即,刘钰便用林敏基本能够理解的道理,分析了一下这一次盐改问题的各种矛盾。
所有矛盾的根本,就在于大盐场初步工业化模式,对小盐户小生产者模式的冲击。
在这个根本矛盾下,又生出许多由此产生的对立。
先讲清楚了这其中的主要矛盾。
林敏联想了一下刘钰说的“逆练”,恍然大悟。
“国公在淮南垦荒,也可以算作是为了掩盖这个根本矛盾。”
“无中生有,将盐户的小生产模式与淮北大盐场模式的矛盾,引导为垦荒公司和盐户之间的矛盾。”
“假如淮南不垦荒的话,说不定就有人能看透这件事的根本,把问题引向大盐场”
刘钰笑了笑,又把剩下的几项衍生出的、或者制造出来的矛盾,分析了一下。
最后,他提出了“逆练”之后,找的两个解决办法。
“第一个办法,便是把垦荒公司和原本盐户之间的矛盾,引向盐户自己内部的矛盾。”
“将有草荡产权的盐户、和无草荡产权的盐户,对立起来,制造他们之间的内斗。不给他们联合起来,反对大型蒸汽机晒盐公司的机会。”
“斗则内耗,耗则无力,无力则势微,势微则可破。”
“第二个办法,叫做扛着仁义大旗反仁义。”
逆练之后的第一个办法,让盐户内斗,让有草荡的盐户和没草荡的盐户,先打起来。
这个办法,林敏觉得还是很容易理解的。
甚至,他联想到刘钰让垦荒公司先不要轻举妄动的举动,隐约间好像野有思路了。
而第二个办法,所谓的扛着仁义大旗反仁义,这就让林敏有些不得其解。
这件事,必要林敏这个江苏节度使配合,否则根本做不成,必然会弄的一地鸡毛。
是以刘钰便道“林大人,你要先想一想,这些反对圈地的盐户场商,他们到底在反什么透过现象看本质,他们到底为什么反对”
林敏思考一阵,嗯了一声。
“我明白国公的意思了。他们反对的原因,不是要维护他们做正常盐户的身份。”
“他们反对圈地,不是反对圈他们的草荡。而是反对,垦荒公司圈那些无主的草荡。”
“他们不反对圈他们的荡地,因为给补偿。但反对圈无主公地,因为他们从无主地得利,但却不给补偿。”
这个本也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东西。
如果每个盐户,都是正常的、合法的盐户,那么垦荒公司给的条件,相对他们原本吃蛆的生活,非常优厚。
虽然,其实这个条件,是朝廷放开了淮南盐政之后,放松了“不需垦荒”的政策而导致的。
也虽然,这个条件的根本,是因为制定条件的人相信小农经济的抗风险能力极差,而且这里种地需要技术,三年之内必然破产,然后可以低价收地。
这等于是公司几乎没花钱,把地给骗到手了。
要不然,给现金补偿的话,还更贵呢。
现在就给盐户补偿25亩地,一分钱不用给了。这个修水利的时候,得地的盐户也得上,毕竟以后得用嘛。
等着两三年后,地力耗尽,贷给点钱,就按36的正规利息,还不起收地,说不定还能白赚一年利息呢。这一年利息的欠债,正好做工偿还,也不用发工钱了。
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小农破产非常容易是真的。至于是不是真的,这倒是句废话了。别的地方不管说,就苏北现在这种还未冲刷反草的盐碱地,加墨西哥棉,加水灾、风暴潮、加反盐,单独小农三年若是竟然还不破产,只能说王母娘娘是他亲妈。
但在这些盐户看来,自己能够拿到二三十亩初步开垦过的土地,而且还可以组织村社,租赁耕牛,借用公司的水利设施,这可以说是非常优厚的。
不会种棉花不怕,人家咋种自己就咋种呗,似乎那还不简单吗
万一自己积攒了家业,最后兼并百亩土地,当了地主了呢
之前,可是严禁垦荒的,怕耽误盐业生产,怕煮盐的草不足。
现在大部分的反对者,真要分析本质,他们反对的不是圈他们的草荡,而是反对圈那些无主草荡。
因为无主只是不在朝廷明面上的无主,但实际上是有主的。
这些包场的盐商,凭借关系、凭借财力,实则把持了那些无主的草荡,并且用来煮盐。
垦荒公司圈走这些无主地,使得他们没有煮私盐的机会了,这才坚决反对。
林敏理清楚了反对的根本原因后,对刘钰的那句扛着仁义大旗反仁义的思路,便有了些端倪。
刘钰又道“此事,如果只是这些盐户反对,其实非常简单。抓起来,送南洋。按契约办事、按之前的完课印串办事。”
“但是,这件事就麻烦在,有人会借机生事。以夺民之产、与民争利、毁坏盐统为理由,来大造声势。而且,显然,人会不少。”
“一来,一些读书人心里,是真有浩然之气的,也是真有恻隐之心的。”
“二来嘛,既是淮、扬那些盐商豢养的吠犬。他们是读书人,能量大,有功名,而且大义加身,以仁义、小民、民产、民生,来压我等。”
“你敢反对维护小生产者模式吗你敢反对仁义道德吗你不敢,我也不敢。这是政治正确。”
“那怎么办”
“这就要,扛着仁义大旗反仁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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