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琢磨着拿江苏的生员,来刷自己的政绩,得皇帝的青睐,主要还是因为他觉得江苏的生员们,没啥造反的空间。
像是别的省份,真的是挺怕得罪了生员,以至于读书人去和造反的人合流了。
到时候,那可就出大麻烦了。
江苏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扬州这边,多半是要造一造反的。
比如那些盐工,但一来可以吸纳一部分去海州那边;再者造反也成不得大事,真要翻了杀一杀,也简单。
现在刘钰搞的改革这么大,淮南盐户改革一完成,江苏最容易、最可能造反、受灾荒影响最大的苏北、淮南地区也就没啥造反的空间了。
朝廷又不怕秀才造反。
朝廷怕的是有人造反,读书人参与其中。
然而江苏这个样,又靠海在炮舰射程内、又没有了运河的要挟、又即将解决苏北盐户群体,又每年往南洋疯狂移民,又解决了淮河水患,剩下那点活不下去的人造反也成不了气候。
既如此,何不进行一些改革
至少,这分斋教育可以搞起来。
这也算是林敏的一些政治抱负吧,他对明末的一些反思,还是想当认同的。
否则他也不会在朝中支持盐政改革,并且改革的方向还是王夫之的销售市场化那一套方案。
而且生员问题确实已经是个大麻烦了。
大顺又不是蛮夷,去搞一些极端的打压,甚至动刀子。生员们依旧延续着明晚期时候的状态,在地方上势力极大。
也是应该适当减少一些有特权的生员数量。
只有减少,在生员内部搞出来分化,才会使得那些真正有特权的生员,站在朝廷这边,而不是去代表地方势力。
否则所有生员都有特权,升又升不上去,那肯定在地方上拉帮结派,破靴成林,使得地方上被处处掣肘。
这一次也正好恩威并用,这一次搞卷堂文,就先把这些生员羞辱一番。
他内心已有了一个基本的雏形,又和幕僚们商议了一番,幕僚们对林敏的想法,基本上表示不怎么认同。
“老爷想要搞分斋教学,难度不少。”
“我等出于好奇,也曾试着去学过那些实学道理。天文地理、算数物理,很多东西,需得自小学国公所谓的通识教育,日后方可继续往下学。”
“而学了之后,一不能科举、二不能做官。或为小吏、或为雇员、或做翻译、或为测绘会计之类。”
“每月所得,不甚太多。这也只对那些穷人子弟有吸引力。但凡家里有些钱财的,还都是希望学一些正经学问、书经文章。”
“比如兴国公要在淮南,与那些垦荒公司办农业学校,专门为了将来概念棉种、粮种。”
“正所谓,君子不器。这些行业,实在是贱业,君子所不齿。”
“而就算有些许人觉得培育粮种、棉种不是君子行贱业,但若能进学为生员的年纪,也要进二十了。到时候分斋去学,一来恐怕晚了;二来还要从头开始学实学的通识、道理,如何及得上那些自小就为了中午管一顿饭、学会解几何题目赏二斤肉那样的贱人实学学出来的人”
说到这,幕僚也不得不承认一些事。
实学,或者说杂学,被刘钰这二十年搞得已经相当复杂。即便说从六七岁开始学起,真的能学明白,也得下极大的功夫。而且很多纯粹是熬人的手段,比如无休止的解算术题目、背诵一些稀奇古怪的通识,论要下的功夫,这的不啻于自小熟读经书。
幕僚的意思就是说,真到了童生试之后,再于官学搞分斋教育,实在是来不及了。
可要是,那些学杂学、实学的,也能通过分科考试,得到生员身份,只怕不只是江苏,而是全国的生员都要罢考抗议的。
朝廷已经有个武德宫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现在连生员都可以通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学问考取了,那你大顺不想当这个天子,我们找别人来当。
然后,幕僚又道“如果,自小就开办一些夹杂实学的课堂这考秀才、考举人、中进士,难道也要考这些实学学问若不考,谁人肯学”
“是以,就算官学搞分斋教育,入学年轻的十七八、年长的四五十,竟要他们再去和那些自小学实学的争竞”
“正经学问不及人、实学学问亦不及人,都是一知半解。又有何用”
“那还不如不改,朝廷就花钱养着就是了。”
对这个问题,林敏也确实头疼。
现在被刘钰这么一搞,在学问上,出现了严重的割裂。
家里穷的,为了将来有个稳定的工作比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科举,去学点实学当会计、当翻译、当船员什么的,几率怎么也更大一些。而且关键是还管饭,刘钰和一批新兴商人每年投不少钱搞实学教育这些家里穷的一般会选择专门的实学小学堂。
而但凡家里有点钱的,肯定想着获得一个特权身份。读私塾、请西席、去家学族学,读到十六七岁参加县试,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而且,幕僚其实已经说的很委婉了就算官学搞分斋教育,找工作也不好找。人家真正需要实学学生的,比如垦荒公司要学农学种棉花的,是脑子有病啊,不去专业的实学学堂招聘,去招这些官学分斋的半吊子
要在官学搞这种分斋教育,实际上就是培养出一大批半吊子,那实际上还是啥用没有。
假装好像是有所改革,但实际上根本没有意义,实在是流于形式。
而流于形式的目的,又必然是为了形式,那这种形式又得不到半点政绩,根本没有用。
既如此,改之为何
这幕僚又道“如今苏南各地,各式实学小学堂,不下数百座。固然能够升入中学堂的,少之又少。”
“但本来,孩童六七岁到十三四之间,也干不得什么农活。何不去小学堂混口饭吃,国公与那些新兴商贾,每年投资亦不过,但管四五百学堂一顿早午饭还是管的起的。”
“两文钱一支滑石石膏笔、文钱一块大青石板、再配一块破布方便擦去膏笔笔迹。也不花许多钱。”
“到十三四岁,若能入中学堂,则如生员有廪银米一般,每个月尚且还能得银米贴补家用。”
“昔者国公于登州练兵时候,收留诸多孤儿,传其学问。一传百、而百传万,国公又通工商之利,二十年间,实学子弟增长千百倍。”
“况且,人之聪明愚钝,以国公之所言,不过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只要都能上学,穷人富人并无差异。”
“他又不教异端学问,相反亦学三字、千文,也背论语数章。其余学问,全无异端,不过是些豌豆、船帆、函数之类。”
“老爷不妨试想,哪怕是巫医乐师百工之辈,也是吾亦无他唯手熟尔。那这实学学问,入官学都十七八岁了,如何比得上那些自五六岁开蒙就开始学的人”
“老爷总不能让私塾、族学等,皆加上这些学问吧且不说教师何来,只说县试、乃至省试,考吗不考,能去私塾族学的,哪个肯学”
说到这里,幕僚终于说到了这分斋教育的关键处。
“老爷,颜习斋设想分斋教育的时候,算术不过那些、几何也就一本、地理最多知图,遂以为官学再学亦来得及。”
“可颜习斋逝、兴国公生,如今算术竟要算月球运行之轨迹、地理竟要学经纬几何之测算、天文要知引力、化学需通冶炼配比这些学问,便是京城科学院的那些实学聪慧之辈,亦只能择一而学。十七八再学,已然晚了。”
“不说去岁格物月刊里的文章,我等已经完全看不懂了。字全都认得,连在一起却如天书。”
“只说这一次兴国公在淮南垦荒,找的那些测绘土地之辈。他们也都不过十七八岁,然而手段之高,我已经根本听不懂了。”
“是故,官学分斋之想,实已无可能。”
“况且,颜李一门,分斋通学,便效孔夫子传授弟子的模式,如今也已式微。北派几无人矣、南传只余绵庄。何也所学太多,苦之极也,穷心竭力。”
“梅循斋曾谓吾言家学三世,于算学一道,如今竟不如廿岁青俊。问之家学,曰世代佣耕于登州,起于学堂,十六入科学院,不及廿,已窥微分积分之门径。”
“梅循斋家学如此,尚且自慨老矣,况半途分斋而学者”
“便是学了,此番天子下诏,选拔算学才俊算月距星表图,难道这些生员可以胜任吗”
“是以,若要改,分斋非是妙法。不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