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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一九章 迁徙路(一)
    冲着大儿子骂了一通后,其余几个也都缩缩回去,不敢冒头。

    如今杏子尚未黄,地里的麦子还没有收,但天已经热起来了。

    院子外的几棵大榆树,那也是祖上留下的遗产,为了备荒用的。万一遭了灾,遇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个人家的榆树可是能救命的。

    榆树阴下,一家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关键是朝廷这事办的也实在是霸道至极,要迁走的人,可能连麦子都来不及收。

    昨儿老三媳妇就多嘴说了一句,说反正都得走,这麦子是收不成了。现在早灌了浆,将黄未黄,那还不如收回家煮青麦子吃了,要不不就白瞎留给那些不走的小穷了这就被老爷子和婆婆噼头盖脸地一顿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免不得又是呜呜啕嚎地哭了一宿。

    上面传下来了话,说是必须要在端午之前出发。到济南府坐车去胶东,在胶东乘船,要赶风。

    具体的事,他们又听不懂,也不知道是啥车、更不知道赶风是什么意思。

    即便说,已经开始铺路、挖煤、炼铁、种烟的临淄等地,距离这里其实也真不算是太过遥远。

    可这个年月,那就算是很远方的事了,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平日里有关系的,也就是村子里这点人、这点事。娶妻嫁女,也就是周边十里最远了。

    且也说了,除了金银细软、一人一个包袱,剩下的啥也不能拿。就算拿了,到了那边,也直接砸了、烧了,不准带上船。

    吃饭喝水,沿途自有驿站,保证饿不着。

    都说,破屋值万贯。

    这家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还有那几亩田,都不可能带的走。

    便是一个桌子,一个箱子,说不得可能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家什。结果什么都不让带。

    上面也派了人,讲了几次,可讲破了大天,也是没用。

    因为这是个很现实的心疼房子带不走吧碗柜碟子带不走吧桌子椅子带不走吧

    说是去那边,这般好、那般好,真要这般好那般好,怎么就轮得到我们了

    前几日传来的消息,县里有人抬着棺材去闹了。结果还没等到县衙,就被一群丘八,连打带砸,又叫各家把长子叫去了县衙,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顿板子,给骂了回来。

    上面更是放出话来,别说抬棺材,就是真上吊,那也没用。上吊了,上面出人挖坑帮着埋。

    从去年开始,这边已经彻底乱套了。赋税全免了、粮食照常收但不是商人收了,而是直接往库里收。

    一些富户已经被迫迁走了,跟着走的也有不少佃户,推着小车、拉着家当,先往关东去了。

    今年开始,又要折腾中等家庭,也即自耕农。

    折腾到现在,却又告知必须端午之前走,麦子都收不成。

    这短短一两年之内,少说几十家的老人被活活气死,也有真的在县衙前面上吊的,但却一点用没有。

    现在王龙等也知道实在拗不过,可现在老爷子就是不肯走,说就是死也得死在老屋里,这是一点办法没有。

    榆树阴影下,有哭的、有闹的,还有不开眼的大黄狗凑过来碍事,被一脚踢飞了老远嗷嗷直叫。

    正乱哄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一阵阵锣声,喊道“要迁走的家,一家出个人,去县里一趟。又有事。”

    锣声响过,王龙骂了两句,冲着媳妇喊道“听见了没赶紧给我包点干粮,我还得去一趟。家里闹、外面催,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撒了撒气,屋子里老爷子又喊道

    “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说不定今天县里就有大官来,我就不相信了”

    他这么一说,几个儿子吓得赶忙跪下,求道“爹,您老在家歇着吧,行吗真要是大官去了,且不说你了,就是那些有功名的,之前他们迁关东的时候,有啥用啊”

    “这世道,讲不了道理。”

    连哄带求,总算是安顿下来,王龙背着干粮,和村子里另外几家也得迁走的,一起上了县里。

    到了那边,还没等打听,就看着县里面站满了当兵的。有人询问了一下,照着一份名单问了问,让王龙写了个名字画了押,便叫他们一起去那边的一处营地。

    慌里慌张地到了营地那,王龙也有点害怕了,今天的阵势和过去实在不一样。

    周围都是当兵的,拿着枪、枪上面还挂着刺刀,极是肃杀。

    走过去后,也没人管,一群人乱哄哄地随便找个地方蹲下,就跟在家里晚上喝汤似的,只是没有端着饭碗。

    有认识的,就聚在一起抽个烟、互相打听。

    没有太多认识的,就和村子里的人在一起。

    王龙刚蹲下没多久,就看着远处走过来几个人。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大汉,簇拥着个看模样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看就是个大官,之前不曾见过。

    靠到跟前的时候,这大官便恰好停了脚步,问了一嘴王龙是哪个村子的。

    王龙并不怕人,怕的是官老爷的排场仪仗,既不打仪仗没人喊肃静,他就算知道对面是个大官,却也没说怕的连话都说不出的地步。

    问完之后,这当官的问的第二个问题,却也奇怪。

    “为何要迁徙、黄河的事,这县里的人给没给你们讲你可知道到底为何非要迁民”

    王龙连不迭点头,道理听了不下二十次了,他现在都能倒背如流了。光是画着黄河走向的地图,他都见过几次了,私塾的教书先生更是隔三差五就要给他们讲一通。据说是收了上面钱的。

    回答完毕后,这当官的也没问些诸如“愿不愿意迁”之类的屁话,而是问道“家里父母都在”

    “在。”

    “读过书”

    “识得几个字。”

    “嗯。父母不愿意走”

    “呃”

    王龙想了想,点头道“大人,父母都不肯走。这年纪也大了,恐是经不起沿途折腾。听闻还得坐船,我们这辈子哪里坐过海船家里弟兄好几个,  能不能留一个,在这里给爹娘养老送终”

    没想到对面却问道“靠什么养老送终地都要征了挖河道、挖湖堤,难道靠要饭养老送终不想走也行,地是不可能种了,既是征了你们,定是要在你们那干工程的。”

    说罢,这当官的又道“都是爹生妈养的。我们也不至于老湖涂到七老八十了,还必须得走。都是最多六十岁而已,折腾是折腾,却也经得起。既是选了你们,便知你们家里没有七老八十的。”

    “你既这么说,那是你孝顺。你要真孝顺,到时候,便是绑着走也得走。”

    “我明着跟你们说吧,要么现在走。现在不走,将来都得编伍修堤、女的亦要编伍纺织劳作。哪里及得上现在就走,有吃有喝”

    王龙唉声道“大人,你说那千般好、万般好。可这一路的折腾俺也听说了,说是黄河要是不大治,早晚要决口,道理也听了百十遍了。可这现在不是还没决口吗好说也过了百十年安稳日子了”

    他咬咬牙,终于说了句心里话。

    “要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真要是将来决了口,那是儿孙的命。何必

    折腾我们呢真要是决了口,我们认命还不成”

    “再说了,从我出生,就没听说过黄河要走山东。我爹也没听说过,我爷爷也没听说过你不去折腾黄河,未必就能决口就算决口,也未必冲这里吧”

    “大人,都不容易,好容易盼着漕运散了,运河徭役停了,这安山湖能垦了。才以为好日子来了,这怎么还没过几年,就又折腾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