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两天,顾秋风的论文上了《文学遗产》期刊这件事的热度才降了下来。
至少在金大文学院,这件事没有进一步发酵。
在这两天中,许多认识的人都打电话过来祝贺,然而,顾秋风也听到了不少批评、质疑乃至谩骂的声音。
你也许会问,为啥谩骂?
从他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其实也没啥深层次的原因,就是有些家伙,或心里不平衡、或眼红、或单纯地看着不爽,偏要骂,就要骂,非要骂!
只是,大多数人叫好的声音,终究还是盖过了那一小撮人的嗡嗡声。
面对上至学院令导,下到普通朋友的赞扬,顾秋风也没有乐得忘乎所以,一一表示感谢后,很快就该干嘛干嘛了。
他这种不骄不躁、淡定如水的态度,倒是赢得了五位师兄师姐的敬佩和赞扬。
也许是上周五一起念诵纳兰性德的那首《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让他(她)们找到了某种默契,所以五个人都对刚入门的“小师弟”说了一句话。
吴刚:“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孔泽:“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果说吴刚的那句话顾秋风还能听懂的话,那么对于孔泽的这句话,他就只能露出一个一脸懵哔的表情了。
好在……另外三位师兄师姐的话还算正常。
施文秀说是的苏轼《定风波》中的那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这是李小红的话。
郑宗绪沉吟片刻,引用了唐人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的一句诗。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似乎是怕顾秋风听不懂,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有赞赏,有劝勉,有“警告”……真是我亲爱的师兄师姐啊!
顾秋风就差没泪流满面了。
再三表示感谢后,正要开启纳兰词之旅,五位师兄师姐分别拿着一本《三国演义》围了过来。
“你们不管论文了吗?”顾秋风疑惑道。
郑宗绪道:“赵老师下学期要开一门《四大名着鉴赏》的选修课,我们几个打算利用这段时间把四本书再通读一遍,下学期一起过去听听。”
“行。”顾秋风点点头,“到时候别忘了叫上我。”
李小红款款走来,“学弟学弟,今天占用你半个晚上的时间,行不行?”
“干嘛?”顾秋风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想通过考考你的方式拓展一下思路。”
说着,李小红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心,我们只问《三国演义》。”
顾秋风听得一愣,旋即哑然失笑:“不是,这些东西大夏文学史上不是有么?你去找一套教材读读不就行了?再说,你怎么就能确定我知道这些东西?”
“就当是聊聊天了。”吴刚道。
四大名着,全是悲剧!
这是六个人“聊天”的基点。
最先开口的是郑宗绪。
他问的问题是《三国演义》“拥刘反曹”的倾向。
这一思想,顾秋风是知道的。
尊刘或者尊曹,历史上屡有反复。
西晋陈寿《三国志》、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叙述三国历史,均以曹魏为正统,吴蜀为偏谮,原因有二,一是大夏历史传统中以中原桶治为正统,二来晋禅魏而有天下,必以魏为正统,北宋也继桶治中原的后周而有天下,情形与西晋类同。
而东晋习凿齿《汉晋春秋》、南宋朱熹《资治通鉴纲目》则采取蜀汉正统观。这是由于东晋时桶治中原者是一组,南宋时中原沦于金人之手,于是尊刘贬曹即不承认占据中原的一组正权为正统。
罗贯中生于元明之际,元代一组桶治中原,他不取正史的正统观而尊刘贬曹,与民间的普遍愿望是一致的。
尤为重要的是,《三国演义》通过尊刘抑曹,将刘备塑造成仁厚爱民的仁君想象,使他成为传统仁义道德价值观“善”的化身;将曹操塑造成阴,险,狡,诈、凶,残,爆,戾的“爆君”形象,成为背离传统仁义道德价值观“恶”的化身,这样,尊刘抑曹也就是对传统道德观的肯定和颂扬,对违背传统道德观的鞭挞和指斥,使小说成为“劝善惩恶”的生动形象的教材。
随后,吴刚问了下《三国演义》的结构与情节、施文秀问了人物形象塑造、李小红则问了它的语言艺术。
最后,孔泽问了一个问题,让顾秋风解答了好一阵。
他问的是《三国演义》是如何处理史事与虚构的。
《三国演义》与历史的关系,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七实三虚!
它在总体上是有历史依据的,主要内容即书中的历史大事件,三国历史的总体走向,主要人物等都具有历史的真实性,但是,它绝对不等同于史书,里面有大量的改动甚至虚构。
纯属虚构的如桃园三结义、诸葛亮舌战群儒、三气周瑜、借东风、关羽过五关斩六将、华容道义释曹操等皆于史无证,这些内容都是作家为小说情节或人物性格塑造服务而虚构的。
《三国演义》对实有的历史事件也常常有意改变,甚至移花接木,张冠李戴。
比如空城计是《三国演义》中表现诸葛亮神机妙算的着名章节,而据《通鉴》记载,“空城退魏兵”的是南朝刘宋洮南太守萧承之,“魏”也不是曹魏,而是北魏。
小说第九十五至九十六回写马谡失街亭,是司马懿攻克街亭,而《三国志·曹真传》记载,攻克街亭的是曹真,其主将是张合。
《三国志·吴书·周瑜传》言周瑜“性席恢廓”,而《三国演义》中的周瑜却气量狭小,以至被诸葛亮活活气死。
历史上,鲁肃是一个极具战略眼光的人物,孙权也将他比为为光武帝刘秀建策创立东汉的名臣、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邓禹,但他在《三国演义》中却成了一个老实巴交、窝囊无用的低能儿。
《华阳国志》等史书载张飞礼敬文士、智勇兼具,甚至写得一手好字,不是小说中的偶尔“粗中有细”的嗜酒莽撞的粗豪武夫。
另外,把督邮捆起来,痛打二百杖的是刘备,《三国志·先主传》有明文记载,“先主……除安喜尉,督邮以公事到县,先主求谒,不通,直入缚督邮,杖二百,解绶系其颈,弃官亡命。”小说中则将鞭打督邮的事遗置给了张飞。
斩华雄的是孙坚,移置给了关羽。
单刀赴会者是鲁肃,关羽在此事中表现狼狈,小说完全掉了个头。
……
小说中,人物性格的塑造、引人入胜的情节等大多是作者虚构的。
不可否认的是,《三国演义》在处理历史与虚构的关系上无疑是极为成功的。
小说对史事的改动和虚构,有利于表现拥刘反曹的倾向,更有利于情节的设置和人物形象的塑造。
比如,赤壁之战是《三国演义》中最出神入化的篇章,这一战事,史书记载十分简略。
《三国志·周瑜传》:“时风威猛,悉延烧岸上营落,倾之,烟炎张天。”
《江表传》:“火烈风猛,往船如箭。”
……
然而,罗贯中却前前后后“水”了十多回写诸葛亮舌战群儒、庞统西山夜读、连环计、苦肉计、草船借箭、借东风、智算华容道等,将这一战役写得波澜壮阔,令人叹为观止。
试想,如果全据正史,赤壁之下的那把大火,焉能光耀千古?
这中间,五位师兄师姐还兴致勃勃地说起了《三国演义》中的“三绝”。
等他(她)们说完,顾秋风让五个人想象这样一种情况。
没有过舌战群儒、智激周瑜、巧借东风、智算华容道,没玩过空城计的诸葛亮会是什么样?
没有斩过华雄、过五关、斩六将、不曾单刀赴会的关羽会是怎么样?
同样的,如没有曹操中计杀蔡瑁、张允却死不认错,反加蔡、张怠慢军法的罪名,没有“吾梦中好,杀,人”、“借汝人头一用”、“汝,妻,子,我养之”等行为,他在人们心目中是否还坏得那么“绝”?
到了最后,顾秋风又给五位师兄师姐说了下《三国演义》在处理历史和虚构上取得的成就。
它作为历史小说却承担起了历史教科书的功能,人泯群众对其历史真实性没有丝毫怀疑,提到三国史事、三国英雄宁信《三国演义》,而不管正史。一些研究者也曾把书中虚构的内容误以为真。
这种“假作真时真亦假”,正显示出其作为历史演义小说无与伦比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