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
中州,温武候府,洪易从书房前推开房门,眼中带着浓郁的疑惑,乃至不解。
怎么一个大好的艳阳天,忽地就黑了下去
“莫不是暴雨将至”
洪易仰头看着乌黑不可见物的天穹,还有往来奔袭的洪府家仆,心中莫名浮起一丝危机。
这种感觉,像极了年前得了道主传授、见众生印时的征兆。
昼夜颠覆,声色泯灭。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听到一声巨响。
铛
声如洪钟,震彻身心。
那是府邸里的一座巨型钟楼,每逢时辰交接之际,便会响起。
恰逢午时,此刻一钟即为一息,钟声会连响十次,便代表着走入了下一个时辰。
洪易看着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听着接而响起的钟鸣,心里的那股危机感似要化为实质。
他觉察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铛”
第一息、第二息、第三息,转瞬而过。
天色越发昏暗,四时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再不见任何生机活力。
“铛”
第四息、第五息、第六息,往复而起。
洪易浑身开始不自主地产生颤抖,十万八千个毛孔都泌出冷汗,手掌自发地展开了玄元众生印。
危险极度危险
这些日子,他勤练手印,一身修为几乎势如破竹,春闱未至,便已将皮肉凝实,开始打磨筋骨。
而且越往下练,他的眉心便总能衍生出一种冥冥中的征兆。
他知道这是玄元众生印的独特力量,也靠着这种灵光一闪的波动,颇有所获。
可这一瞬间,他心神深处,仅余死寂。
天地将在此刻消亡,日月将在此时泯灭
实则,若不是众生印的奇妙,整个大千世界,都无人能看到阳神一指的伟岸与浩瀚,更惶论刚刚踏入修行不久的洪易了。
他勉强睁着眼,手掌像是扭曲弯折一般,将众生印展现到了极致。
“铛”
第七息。
就在洪易浑身冷汗四溢之时,洪府的钟声,响彻到了第七息的光景。
轰轰轰轰
一幕幕咆哮天地的洪流,忽而从极远处的黑暗尽头,飘摇而起
光,无穷无尽的光,像是从漆黑魔渊冲霄而来,将天地中的黑暗扫荡一空
天光霎时变得极为明亮,远空的白云如浪涌拍过,激起一层层波涛骇浪
扑通
一身冷汗的洪易,被这光暗变化之感猛地一震,陡然跌倒。
“天明了”
他脸色苍白,吐出一口殷红鲜血,逸散衣襟。
心中那股覆灭之感,正如潮水般,急速散去。
铛
铛
铛
第八息,第九息,第十息
洪府的巨钟塔楼,响彻了时辰交割的最后三声轰鸣,而整个天幕,彻底的平静下来。
呼呼呼呼
从东南方位吹来的风,吹的洪易一个激灵,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依旧抬头望天,眼底却忽而闪过一个身影,回头一看,洪玄机竟然便站在了他的身后。
“父亲。”
洪易被突然出现的洪玄机吓了一大跳,再加上方才心神遭受冲击,一时言语支吾。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连忙行礼。
只不过在扫视之间,他亦是看到了洪玄机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凝重。
“何事惊慌,弄得这般狼狈”
今日的洪玄机穿着一套简朴的长袍,但腰间依旧束着鎏玉,彰显着配玉以自缓的意味。
他背负着双手,眼眸凝视着洪易衣裳的些许灰尘、乃至那一身淋漓大汗,却是罕见的没有责骂。
仅是问了一声,便也和洪易一般,抬头看着天际。
仿佛这个威震大乾上下的温武候,此刻也见到了难以理解的事。
“孩儿方才天色骤暗,一时不慎跌倒”
洪易这些时日肉身修为渐长,神思也愈发活跃,虽然被这突发的天象变幻震撼,但哪里还看不出洪玄机眼中的色彩
他几乎已经确认,自家父亲,亦是感受到了那种覆灭一切的巨大危机。
只不过那种危机来得快,去的更快,一时间,洪易有些难以分辨。
“天象变化本就寻常,何必大惊小怪春闱将至,书读的如何了”
洪玄机收回望天的目光,看着洪易,语气升起了威严。
“不说拔得头筹,但中举已是十拿九稳。”
洪易眨了眨眼,他从未见过洪玄机转移话题,从小到大,几乎任何事都不被对方放在眼里。
可此时却极为罕见地将话题转移,似是不欲在这天象变化之中多言。
莫不是自家父亲,知道了些什么
“十拿九稳事未成,岂能夸下海口”
洪玄机挑了挑眉,语气转而严肃。
“当尽全力”
洪易连忙躬身,他知道洪玄机十多年前曾被当朝宰相李严甫怒骂大字不知、不明道理,于是开始深耕文道。
这么些年来,俨然成为了一名理学大家。
为人也极为古板,根本听不得什么大话。
他这段日子肉身渐进,却是有些虚飘了。
“回屋洗身,晚膳早些来。”
洪玄机哼了一声,盯着洪易又看了一会,终是摇了摇头,移步离去。
洪易也长舒一口气,大步走到屋内,关上了房门。
被父亲一番敲打,他收起了飘摇之心,但心中那股关乎方才天象变化的疑惑,依旧久久不能散去。
他推开窗户,看着晴空万里的艳阳,渐渐失神。
洪府深处,洪玄机回到屋落之中,斥开所有家仆,走入了书房。
书房的正中间,摆着一个锦木长盒,足有三寸方圆大小。
他走到桌前,打开木盒,显露出了一枚似是充斥无尽朝阳之气的光团。
那光团内,有诸多人影变化,或刀枪棍棒、或拳掌脚爪。
仿佛有一颗燃烧的太阳,从海平面跃然而起。
苦海无涯,唯我可渡
这便是那个自称长生的道人,赠予的一枚阳神之念。
“这就是阳神的力量”
洪玄机看着这枚念头,眼中似是跨过了时光,望向了方才那从虚空之巅垂落而来的巨指。
那前七息时,他正在书房,并凭借着这枚念头,观到了一切。
无可抵挡、无能为力。
即便他自诩能镇压世间一切敌手,即便他杀得云蒙不敢动乱一分,但面对的那股力量,已不再是人间之景。
若世间是一座无有边际的苦海,众生皆只能在海里饱受消磨,那么阳神,便是从海里跃起的人。
跃出海面,不受诸多业果之苦,虽不敢言苦海皆渡,但已然与芸芸众生区分开来。
云泥之隔,便是如此。
那一瞬间,洪玄机甚至有些自嘲。
在这种力量之下,他与凡人,又有何干
但令他远远没有想到的是,第七息之末、第八息之前,那个自称太上道李虎的男人,忽而出现。
凌空一斩,破灭大千。
海中的凡人,竟挡下了海面上的阳神,并将其击退,乃至击伤
这是何等力量又是何等手段
“枉我自诩执掌诸天生死轮转,那一剑,却真让世人,不敢称神。”
洪玄机脑海中急速演化着李虎的那一式天道封魔剑,但无论如何思索、如何变化,依旧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破解之法。
甚至,连抵挡之法,他也无法找到
即便穿上大乾宝库里的皇天始龙甲,即便手持盘皇生灵剑,即便修为增至人仙千变万化,都不敢说能接的下
“太上道”
洪玄机沉坐一个时辰,终于放下了思绪。
李虎虽逆斩阳神一指,放眼大千近乎无可披靡,但其之上,却还有一人。
他有信心将修为增至巅峰,去尝试破开李虎的那一剑。
他亦是有信心冲击肉身粉碎真空,乃至灭杀阳神也非是虚言。
但对于那一人,他却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对战之念。
只因,那是道主
渐渐地,他又想起了当年赵舟给他看到的未来之景。
那一幕幕未来变化,一重重光暗之影,终是彻底消泯,再无痕迹。
他收起一切思绪,看着桌前的这枚阳神念头,忽而一笑
“乱我心神,不足道尔。”
嘎吱
沉重的木盒,轰然闭合。
诸多武道意志凝练的虚影,被关入了沉寂之地,再无分毫波动之意。
他之武道,亦不需要任何外物。
咚咚咚咚
霎时之间,洪玄机的肉身开始衍生出一团团洪流般的气浪,似是身体里的枷锁彻底打开,血髓忽地咆哮了起来。
他久困于武圣巅峰的修为,终是在这一日之内,破入了人仙
并且这一步踏出,似是厚积薄发一般,朝着人仙之路,坚定踏去
起源之地,彼岸金桥。
棋盘分化,两人对立。
高古清远的长生大帝,一手捏白棋、一手捏黑棋,近乎同时并指而落,下在了棋盘之上。
他眼眸中带着一缕悠远,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虚无之间,并无风声,只有悠悠河水,回转无尽。
这是起源之河流,亦是诸多阳神眼中的苦海。
这座代表着跨入彼岸的金桥,便是渡过苦海的船筏,纪元生灭,亦能不灭。
可未至阳神,不可登船。
桥本渡人渡物渡众生,却因有了限制,显得有些高高在上。
“哗啦啦”
河流水滴的流淌撞击之声,越来越清脆空灵、悠扬婉转,仿佛代表着路的尽头,即将到达。
这些声响,在人世间便称作大道天音,即便九劫强者闻之,亦是能颇有增益。
可就在此时,一声轻响,忽而腾起。
咔嚓。
那十息之前、被长生大帝落下棋盘的黑白棋子,突然裂开了。
整个悠扬无尽的轻灵之音,便因这一声响动,乱了旋律。
苦海之上,突然起了一丝淡金色的光芒。
细看下去,仿佛是一张微微显露的网,正在从远海之端,跨越而来。
“棋子若碎,当之如何”
就在这时,长生大帝突然一愣。
他看向身前那自从落座之后、便再未开口的段真,眼中露出一丝落寞。
这一番手段之下,段真终于睁开了眼,并朝他问出了一句追心之言。
棋子若碎,当之如何
长生大帝看着段真眸中的幽深,乃至周身愈发朦胧不定的气息,忽而一叹
“棋子已碎,当由段道主落子。”
他这一明一暗的两子,接而被破,并且仅在同时之间。
加上提出下棋论道的是他,欲要掀棋盘、不要面皮的也是他。
无论如何,都落了下成。
更何况,他就连掀棋盘,都没能掀得起来。
“众生入彼岸,已是定局。大帝以为,我该下何处”
段真闻言,不置可否。
如果长生大帝一子一落,那么胜负尤未可知。
可惜对方知道耗不过自己,只得做出这等举动。
但对方没有想到,人世间尚有一人,可以剑荡八方、力挽天倾。
而且洪府父子,也因为种种变数之下,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如此一来,这局棋下与不下,已经没了意义。
“段道主自处即可。”
长生大帝微微摇头,语气中再增一丝落寞。
他像是忽然间苍老了十万年,这道阳神级别的投影留驻,也显得有些虚幻朦胧了。
“好,那我便落此处。”
段真神色依旧没有丝毫变化,凡有道、必有争,既然输了一步,便怨不得任何人。
他轻轻挥手,将白棋执于食指与中指之间,成落子之势。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落子生根,横落棋面。
星斗罗列的棋盘之中,忽而显化出了一团混沌朦胧之色,仿佛有什么奇异之事正在发生。
而长生大帝落寞的神色,也因段真的这一落子,忽而变化。
棋之一道,合围是为劫,成劫者,可提对手之子。
常人化劫,极难造就。
因为无论对弈双方,皆是分毫必争,不可能让对手产生机会。
无形硝烟,稍有疏忽,便难挽颓败之势。
可此时的棋盘上,竟然倏地出现了四道无有止境的循环之劫,直直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牢,
将整个棋面化为了不生不灭的往复之景
那一颗颗黑白交割的棋子,便如同那众生之网里的淡金神光,仿佛要走到时间的终末
“一子落下,四劫循环。段道主好手段好算力好神通”
长生大帝眼帘都止不住露出一丝惊异,棋力即算力,亦是代表着一个人的神魂修为与念头强弱。
这一子落下,竟然硬生生将棋盘化为四劫循环,永远无尽地流转,简直让他有一种难忍赞美之意。
何谓四劫
一局棋内,同时出现四道循环往复之劫,双方在此局面便再无任何可圈可点之落子,无论如何,仅能判为和
非是胜,非是负,而是和
段真一子落下,竟然没有直接胜过他这必输之景,而是硬生生将棋局化为了和棋
此时整个棋盘之上,仿佛在朝着无限之路而上旋,看不到尽头、亦看不到终始。
明明可以直接赢他,但却硬要化为和棋,给他留下一丝脸面
这是何等的大气魄何等的大胸怀
一时间,长生大帝想着方才自身不要面皮的做法,又看着段真这番给自己留足颜面的行为。
忽然不可避免的心神摇曳,脸上竟有些挂不住。
“大帝以为如何”
落下一子后,段真没有在意长生大帝的稍稍失态,而是随口一问。
但长生大帝却突然站起身来,朝着他行了一个道门之礼,并郑重道
“十万年来,百世轮回,今日方知众生之意是为和。长生在此,谢过段道主。”
这一礼很古老,许是太古年间礼法未出的仪式,长生大帝行的很认真,也很真切。
这一手和棋之行,让他心服口服了。
段真轻轻点头,没有多言,只是淡金之网化为的众生之念,又再度快了几成。
他亦是站起身来,却转了过去,道
“众生虽为和,但亦要求个念头通达,还请大帝接下一刀。”
“接下一刀”
长生大帝见段真起身,正欲再言,便听到了这一句没有太多情感的话语。
他微微一愣,便察觉到一缕毫不掩饰的凶邪魔意,正从极遥远处的大千虚空中腾跃而升,快到难以想象,汹涌到不可阻止
轰轰轰轰
苦海之水,仿佛被一道呼天啸地的狂风,冲上了虚空尽头,化为了一团团千丈、万丈、万万丈的巨型龙卷旋涡,嘶吼无尽
长生大帝只来得及微微抬手,便看到了一尊与段真一模一样、仅是头生双角的男子,凭空横刀、斩在了身前。
“老匹夫,隔着七八个境界对一个刚成鬼仙的小辈出手,面皮挺厚啊”
这尊头生双角的男子,忽而出语嚣烈,气焰如魔炎,冲的长生大帝再次愣神。
他扭了扭头,看着踏步远去的段真,又看了看面前这个头生双角的男人,一时不知究竟该如何开口。
“段道主你这是何意”
这头生双角的男人甫一出现,长生大帝就看出了这是那把万法万念大邪王,乃段真三百余年前所炼制的神器之王。
可此时此刻,本尊就在当面,却弄出一把武器来跟他说话,又是何意
“大邪王承载过多众生之恶,已有灵性。此番无处宣泄,还望大帝见谅。”
段真依旧没有回头,就这么一步步远去。
仿佛,这即将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联系。
是大邪王要打你,与我段真何干
“这”
“休要多言”
长生大帝还要开口,便见得人形大邪王猛然跨步,那连时光之沙石都难以消磨的双手,倏地抬起。
轰轰轰轰
混乱光影腾跃悬空,化为一幕幕漆黑到沉重的死寂,将整个轻灵的苦海污染迷失。
而人形大邪王双手抓着头顶的双角,陡然一扯
撕拉
那象征着恶念之汇集的源头,那映照着众生心灵深处邪恶的根源,骤然扯落
双角化形,一把周身透着残忍、毁灭之意的魔性长刀,从趟着血浪的嘶吼轰鸣中、衍生而来
长生大帝见到此幕,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这一刻,他这道阳神级别的投影之躯,竟然感受到了一种真真切切的威胁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仅是一把属于段真的武器,竟然都有着不逊色于阳神层次的力量
而这一瞬间,段真的身影,已经彻底离开了彼岸金桥,走向了人世。
撕拉
也就在这一刹那,覆灭天光的刀影,倏地斩落
四阶循环是为和,邪王横刀斩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