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冲浴室方向大声问道:“筱筱怎么了?她把电话挂掉了。”
半天也得不到回答。
于莉边拍脸边走回卧室,这个女儿的性格她最清楚不过了,满嘴的快意恩仇打打杀杀,其实都是伪装自己的说辞。
有时候她觉得特别对不起女儿,自己为爱情和事业打拼,没有给到她足够的关心,就连彼此深层次的交流也很少。
前夫去世后,女儿用了很久才走出了沉默,虽然还是跟往日那般活泼,但眼睛和举动是骗不了人的——那种从眼神和行为举止里透露出来的乏力感,是她内心情绪积压的外在表现。
于莉有时候会为她表现出来的绝望而感到焦虑,为此还想过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但从未成行。
在李朝阳身边坐下,于莉拿出手机,拨打李俊逸的电话并调成了免提模式,电话很快接通了:“喂,俊逸吗,我是于阿姨。”
“嗯?于阿姨,有什么事?”
没有心情跟亲戚们继续小聚,李俊逸早已回到家中,正躺在阳台吹风。接到电话他颇感意外,而李朝阳也是满脸的疑惑。
“你爸爸正在我旁边呢,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
“你说。”
“关于你爸爸财产的事,我建议你跟你爸爸沟通,不要给筱筱施加压力。这看似牵涉到她,但其实她就是一个局外人。”
李俊逸脸瞬间拉下来,没想到赵筱筱竟然告状,并且于莉那么快就找上门来了,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我不想让我和你爸的婚事变成一桩争产的丑闻,希望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地生活。”说完于莉就把电话挂了,身旁的李朝阳目瞪口呆,许久他才淡定地说道:“你太酷了。”
李俊逸被说得一脸燥热,这对母女还真不是好惹。
不过奇怪的是,他心里却平静得很,对方的坦诚让他感到安心。
说实话,李俊逸对她们母女怎么也讨厌不起来,自觉她们还是安全区域内的人,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她们早就走入他的生活,习以为常了吧。
与赵筱筱认识要追溯到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个绑马尾辫背粉色书包的女孩闯进了他的生活——
每天放学路上坐在她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唱歌,叽叽喳喳特别活跃;兴趣班上老师让举手回答问题也是当仁不让,每次作业都榜上有名;跟男生吵起架来音调比广播体操的播音员还要有活力,吵不赢也从来不哭,非要抡起胳膊揍别人;印象中肥嘟嘟的脸还粉扑扑的,六一儿童节化上妆眉心点上红点,就像个洋娃娃一样漂亮……
李俊逸还记得正式开学那天,父亲介绍说这是于阿姨的女儿,而自己躲在父亲的身后,硬是被赵筱筱拽了出去。
两个人在操场上撒了欢地跑,完全没有注意到边上两个大人尴尬的表情。
他们不知道,那是他们两个小朋友初次相见,却是两个大人再度重逢。
从那以后,父亲每次买零食都会嘱咐他给赵筱筱带过去,还给他报了和赵筱筱一样的兴趣班,这样他们相处的机会就更多了。
遗憾的是,升至初中后,他被母亲强硬要求到了市里一所离家很远的寄宿学校,从此身边少了一个叫赵筱筱的朋友。
之后他们偶尔会遇见,但不再是当初那般亲密无间,及至后面因为两家的关系,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是微妙。
李俊逸心里觉得烦闷,起身俯瞰城市的夜景。万家灯火皆是星辰,他自觉傲然于世,但想到从另一处看自己,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心里又泄气了几分。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看着外面的夜景,许久才说道:“我想你了。”
这个城市的每一个瞬间都充满了思念,牵系人类的情感随着人的迁徙而涌动,不断地交杂在一起,形成能量的气场。人们身处气场其中,很容易被情绪所左右,上一秒还是充盈着希望,下一秒又被距离所伤。
赵筱筱的许多时间都在思念父亲,想念他温暖的双手和平淡的笑容,想念他做的番茄炒蛋,还想念他严厉的批评声……藏在时光深处的记忆随着仲夏的到来而愈加使人难受。
她有时候会梦见自己还是个小女孩,没有长大,还在和父亲撒娇。父亲骑着自行车载她去书店买书,路上车很多,太阳毒辣,她羡慕那些坐在轿车里的女孩,手里拿着芭比娃娃和冰淇凌,而她却只能用伞抵御阳光的烘烤。
她埋怨过父亲,埋怨他不能给她舒适安逸的生活,埋怨他不能随时随地懂自己的心情,但同时她又很爱他,心疼他的辛苦,感恩他给予的爱。
这种矛盾贯穿在她的青春期里,她生活在父亲给她修建的生活圈里,同时又想着逃离。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
赵筱筱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没有任何预兆的傍晚,走上漆黑的楼梯,突然被匆匆追来的邻居告知父亲去世的消息,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在耳边响起。
这样的雷声曾出现过在她的生命里。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她和同学结伴旅行,花了大部分压岁钱报了个旅行团到海边游玩,两个人住在海边的一个旅馆里,清晨还在梦中,突然一个响雷把她们吓醒。
那种好像劈在耳边的雷让她们既兴奋又害怕,赵筱筱坚信这预示着她告别了初中,全新的生活就在眼前。而当这样的雷声再次响起,似乎带着全天下的悲伤而来,她忍不住大哭起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整栋楼,惊醒了襁褓中的婴儿,不明就里的中年妇女的咒骂声随开门的声音传出,但赵筱筱什么都听不见,边哭边冲下楼,途中不小心踩空楼梯滚了下去,昏倒在楼梯口。
后来被邻居送到医院她才醒来,顺道与自己的父亲告别。
永远的告别。
少年时期阅读那些奔丧的文字,观看生离死别的影视作品,她的心是被撅紧的疼痛,但那仍旧是置身事外的观感,尚不能触及灵魂。
而当她也经历同样的事情,切身体验到生离死别时,“感同身受”这个词才真正变得可信。
赵筱筱总是会因为梦到父亲而哭醒,然后再难以入眠,索性起床打开电脑,在一局又一局的游戏里感受情绪宣泄的快意。
遗憾的是,游戏里的人物可以重生,她的父亲却再也回不来。
她还记得那天母亲哭着对她说:“爸爸他走了。”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到母亲哭。但现在,母亲又有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