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佩伯伯。”如果不是拖着一身长得夸张的斗篷, 玛丽安娜绝对会上前抱住从奥布斯达匆匆赶来的菲利佩。
身为玛丽安娜的二伯父,玛丽女王和杜纳瓦亲王的次子,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的菲利佩体格健壮得不像个神职人员, 留着一头比卢修斯颜色更深的红发,厚厚的胡子盖住宽下巴,令他看上去威严而不失慈爱。因为奉行旧世纪里的苦行僧生日, 所以菲利佩的肤色不似贵族般白得近乎病态, 脸上和手上留着能印证他辛苦劳作的晒斑与皱纹。
在看到玛丽安娜的那一刻,菲利佩下意识地想要给小侄女来一个挺举转圈, 然而在看到玛丽安娜那身夸张的继位服饰后, 便收回了已经伸出去的手。
“我的天啊!你这架势不是去当女公爵,而是要举行女王的加冕仪式。”菲利佩表情夸张地赞美了小侄女的气势,随即又对她这身累赘的打扮大加吐槽:“真正的领导者才不需要无用的形式来强调自己的合法性与号召力。那些旧世纪里的伟大君王都是在战场上用一顶铁王冠,或是直接编个桂冠举行加冕仪式。”
菲利佩说话的同时,有些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架起玛丽安娜的一条镶边貂皮, 语气骤然一转:“不过我亲爱的小侄女穿这一身还是挺好看的。”
“希望这份好看能坚持到继位仪式结束的那一刻。”玛丽安娜用手扶住差点掉下来的冠冕,方便侍女们无比头痛地往盘发里塞进填充物,用以撑住掉下来会遮住玛丽安娜眼睛的冠冕。
“我的天啊!你这样真的不会被压断脖子吗?”短短十分钟内便发出两声感叹的菲利佩在胸腔划了个祈祷符号,然后冲着玛丽安娜眨了眨眼睛:“我会尽力缩短继位仪式上的祝福词, 毕竟你也不想顶着这玩意在那里跪上三十分钟吧!”
“您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了解我。”玛丽安娜在侍女们不赞同的目光下表达了对菲利佩提议的支持, 随即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您是什么时候升职的?现在已经是奥布斯达的宗主教了吗?”
“不,是枢机主教。”菲利佩并不在意身份上的改变,毕竟他早在出柜时就做好了在底层干一辈子的准备, 而眼下的枢机主教身份也不过是替他在寻常日子里省了许多麻烦。
况且那些早就忘了旧世界美德,却还依旧保留着旧世纪等级制度的枢机主教们也绝不乐意与同菲利佩这个异类为伍。恰好菲利佩也不想同那些散发着腐烂气息的老古董们来往。
玛丽安娜想起她跟丹希尔作废的同盟条件, 决定承了教皇的好意:“我会在继位仪式后给您送一份厚礼。”
然后把预定给丹希尔的爵位落实到位。
“算了, 我可不是在意形式的人。”菲利佩挥手拒绝道:“况且我的升职也是托了你的福, 真要细究起来,我还得感谢你才是。”
菲利佩虽然已远离奥布斯达皇宫,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
…………
……
布列塔尼亚大教堂在短短一个月里,举行了两次盛大的仪式,甚至在玛丽安娜正式继任为女公爵的前一天,亨利的遗体还躺在布列塔尼亚大教堂的祭台上。也不知玛丽安娜得到枢机主教的祝福时,阿基奎大公储的幽魂是否会站在妹妹的椅子后,然后诅咒着参与仪式的每一个人。
“这里的氛围真不是一般的讨厌。”为了站在属于众神的领地内,阿斯塔罗斯和布提斯几乎耗尽了所有能向邪神祈愿的祭品,甚至在并不光亮的盔甲下,用漆黑的布料包裹住脖子以下的每一寸肌肤。
然而即便是做到这一地步,阿斯塔罗斯和布提斯仍旧感到近乎昏厥的不适。
当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照向嘉宾们的白色脸庞时,阿斯塔罗斯差点一位自己身在地狱,因为那些畸形的魔物也是有着如此色彩斑斓的脸庞。
就像中毒一般。
“场内的安保人员只有我们吗?”等候多时的布提斯发誓他绝不会在玛丽安娜遇袭时出手。这倒不是因为私人恩怨,而是他现在光是好好站在这儿,就已耗尽全部力气。
“我给这位新上任的女公爵取了个绰号,叫‘酷|刑女王’。”布提斯扯了下内衬的黑布料,看向教堂大门的方向:“如果地狱里有这号人物,我们一定会过得比现在更惨。”
阿斯塔罗斯瞥了眼这位相对年轻的魔王,沉声道:“在你还没出生前,地狱里曾有位‘酷刑女王’。”
“然后呢?”
“然后她死了。”阿斯塔罗斯看向那位逐渐走来的女公爵:“并且至今都在惩恶扬善。”
“听起来真是有够凄美的。”布提斯跟随众人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在玛丽安娜从面前走过时,轻轻问道:“你真的没有在这里安排‘自己人’吗?”
“没有。”阿斯塔罗斯回答的也很干脆:“因为安排了也没用。”
布提斯顺着阿斯塔罗斯的视线看向公爵椅旁的枢机主教,结果差点被对方身上的神性灼烧眼睛。
“这是哪一号人物?”布提斯还以为圣殿已经腐烂到没人能看的地步,结果今天冒出这么大的惊喜。
“教皇国派来给女公爵赐福的人。”阿斯塔罗斯看着玛丽安娜跪在那位枢机主教前。
但凡是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小心点。”阿斯塔罗斯按住伸头去看的布提斯,在他耳边警告道:“没准他是玛丽安娜请来折腾我们的。”
“你是不是想多了。”布提斯不相信玛丽安娜已经能耐到这种地步。他更倾向于这位枢机主教的出现,算是教皇卖给玛丽安娜的人情。
阿斯塔罗斯没有回答布提斯的问题,而是将目光聚集在玛丽安娜身上。
因为布列塔尼亚在一个月内要赶两场大型仪式,所以玛丽安娜的重要时刻并没有办的像前任女公爵继位时那样宏大,而是尽可能简化流程,减轻所有人的工作量。
对此,为玛丽安娜赐福的菲利佩感到非常满意,因为他认为庄严更需要朴素而不是奢靡作为点缀。
“如果您的祖母能看见您现在的样子,一定会感到非常欣慰。”菲利佩在玛丽安娜起身时用并拢的食指和中指点了下对方的额头,算是为继位仪式里最重要的一环划上句号。
“我想她也会为您现在的样子感到骄傲。”玛丽安娜坐上属于女公爵的位子,在菲利佩站过来时,悄悄说道:“毕竟她至死都很相信您。”
菲利佩愣了一下,随即遮掩似的看向别处,做出一副尽职尽责的样子。
“现在……让我们祝福新上任的布列塔尼亚女公爵,并且愿她统治长久。”
“愿她统治长久。”
玛丽安娜听着台阶下的众人发出并不整齐的祝愿声,感叹她梦寐以求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
……
“结果到头来,我只在回国的那几天里,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玛丽安娜在仪式结束后迫不及待地摘掉了身上的行头。
因为某些原因而不能去继位现场的阿比盖尔幸灾乐祸道:“值得吗?你天不亮就开始打扮,结果花了十分钟就将别人几个小时的努力成果拆的一干二净。”
“有什么舍不得的,反正这是早晚的事。”终于将脖子解放出来的玛丽安娜很想不顾形象地甩开头发,但又怕自己炸毛成狮子。
“教皇这手做的确实漂亮。”玛丽安娜没想到前来为自己赐福的居然是菲利佩,毕竟在她扣押丹希尔的情况下,教皇此举已经不止是不计前嫌的程度。可奇怪的是,教皇并未派人随菲利佩一同前往布列塔尼亚,甚至菲利佩都未与玛丽安娜提起丹希尔的存在。
难道教皇已经放弃丹希尔了?
玛丽安娜很快否认了这一念头。
“欧斯特呢?”暂时想不出问题答案的玛丽安娜直接叫躲在在阴暗处的卓尔精灵,后者还是那副把自己绑成木乃伊的模样:“你觉得教皇在打什么主意?”
这些天都没怎么与玛丽安娜说话的欧斯特,差点忘了奥丁的小皇帝送他到玛丽安娜身边的真正目的。
“也许您可以将目光放得长远些。”欧斯特想起自己在卓尔社会里广撒网,结果差点被旧主处死的破事,然后将自己那时的思维带入现在的情况:“如果教皇的目的不是丹希尔呢?”
“……”
“毕竟抛开丹希尔,布列塔尼亚国内也有许多令教皇国忌惮三分的事情,比如说对圣殿的种种限制,以及黑暗魔法师的数量。”借着玛丽安娜的光,欧斯特这些天也翻过不少布列塔尼亚宫廷里的藏书,所以对这个地理位子十分奇妙的公国有了更多认知。
若论历史,布列塔尼亚公国无疑是大陆里最没底蕴的“国家”,甚至当初臣服于索林斯,也是为了通过如日中天的索林斯来获得教会的承认,从而巩固自己的统治与布列塔尼亚在大陆中的地位。
毕竟在所有人都与教会产生交集的当下,没有建立“圣殿”的布列塔尼亚绝对会因自己的格格不入引发一系列的危机。
不过在玛丽安娜的祖先稳固统治后,在信仰上逐渐向教会靠拢的布列塔尼亚并没有收紧对思想的束缚,甚至在法律上也没有完全禁止某些学院塔对黑魔法的研究。
这也导致在“西蒙斯危机”爆发后,那些遭到审判局调查的黑魔法师们大都逃向北方或是布列塔尼亚,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布列塔尼亚的军事强大与科技繁荣,同时也令布列塔尼亚处于被各国孤立,且难以从索林斯版域中独立出去的状态。
在前任女公爵统治期间,由于布列塔尼亚摄政王所颁布的一系列政策,黑魔法师们的生存空间被进一步压缩,不过这也成了教会与布列塔尼亚关系的转折点。
而随着前任女公爵的去世和布列塔尼亚摄政王的倒台,教会乃至教皇国肯定担心玛丽安娜会废除摄政王在黑魔法领域上的相关政策,所以想借着菲利佩为玛丽安娜祝福一事,来提醒玛丽安娜别在这上面轻举妄动,或是直接将菲利佩留下用以制约玛丽安娜。
毕竟以菲利佩的出身,总不能取代摄政王去做布列塔尼亚的宗主教。
而枢机主教是外国人能接触到本国权力的便利身份之一。
“你说得对,我不能只在丹希尔身上看问题。”玛丽安娜突然意识到她的思想还是太狭隘了,如果只将眼光局限在窝里斗而不是整体上,那么她不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统治者。
至少不会比她的母亲或是祖母,外祖母更合格。
点到为止的欧斯特并不希望就此改变玛丽安娜对他的看法,毕竟在服务对象是个疑心鬼的前提下,表现得笨一点也没那么多坏处。
“你会废除布列塔尼亚摄政王的在黑魔法上的相关政策吗?”身为女巫,阿比盖尔也被归纳为使用黑魔法的被驱逐对象,所以对那些黑魔法师们的处境能够感同身受:“别忘了布列塔尼亚的繁荣也有黑魔法师们的贡献。”
玛丽安娜看着鼓起勇气说出这话的阿比盖尔,轻描淡写地反驳道:“布列塔尼亚的繁荣当然有他们的贡献……不过跟广大人民的贡献相比,我认为不该过分抬高黑魔法师们在布列塔尼亚的地位。”
阿比盖尔垂下眼帘,没有在这方面过分纠结。
“不过我可以赦免一些被审判局逮捕的黑魔法学徒。”正式成为女公爵的玛丽安娜想借机验证自己的权威,但又不希望动作太大,从而被教会视作清除对象。
“您可真是难以想象的仁慈。”欧斯特感叹着玛丽安娜对自己人的袒护,并且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获得和阿比盖尔一样的地位。
“难道我对你的仁慈比不上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吗?”玛丽安娜反问道:“毕竟脏活都是需要亲信去做的。”
欧斯特想起玛丽安娜给他安排的任务,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在这段时间里搞些小动作。
“那我有令您失望吗?”欧斯特动了动喉结,大着胆子向玛丽安娜再次求证道。
“没有。”这一次,玛丽安娜并未给出含糊不清的回答:“你的表现令我惊艳。”
闻言,欧斯特单膝跪在玛丽安娜面前,然后轻吻了下她的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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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修斯走过只被月光照亮一半的走廊,手上捏着阿基奎大公国寄来的信件。
“你来了……”
同白天的热闹相比,夜晚的布列塔尼亚大教堂寂静得可怕,并且搬走了玛丽安娜继任时的椅子,然后将亨利的遗体又搬回到祭台上。
当卢修斯进来时,菲利佩正跪在祭台前,为亨利的灵魂而祈祷。
或许玛丽安娜说错了一点,那就是除了阿基奎女大公,还有菲利佩会为亨利之死而心碎。尤其是在他看见亨利的遗体被人当作物品一样搬来搬去时,菲利佩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双手,眼泪立刻滑下苍老的面庞。
“多可悲的年轻人啊!”菲利佩的声音没有像玛丽安娜继位时的欢呼声那样,回荡在极具容量的空间里,但却十分清晰地传入卢修斯的耳中,令后者不知菲利佩到底是在说谁。
是躺在祭台上的亨利。
还是正站在菲利佩身后的卢修斯。
“不为你的弟弟祈祷一番吗?”菲利佩对卢修斯的态度可比对奥布斯达国王的几个合法子女要温和的多,毕竟这孩子的出生就是上一代人留下的悲剧,甚至菲利佩都认为他在一定程度上需要为卢修斯的悲剧负责。
如果他当年能拦住奥布斯达国王或是阿基奎女大公中任何一个,那么卢修斯便不必面临今天的尴尬境遇。
“我以为您不接受的无用形式中包括虚假的感情。”卢修斯嘴上顶了菲利佩一句,不过行动上却是跪在菲利佩身边,然后同菲利佩念了一段祷告词。
“或许是因为这孩子一直躺在这儿,连个替他伤心的人都没有,所以哪怕是虚假的感情,我也想为他争取几分。”菲利佩想伸手拍拍卢修斯的肩膀,但却在中途制止了自己的行为。
“请您收起对我的怜悯与同情。”卢修斯从不期待自己能跟奥布斯达王室的血亲们搞好关系……哪怕阿基奎女大公从未要求他这么做。
面对这样的卢修斯,菲利佩并不感到恼怒,反而有种小心思被戳穿的尴尬感。
“我在离开奥布斯达时,你父亲……我是说奥布斯达国王要我给你带句话。”菲利佩迟疑了一秒,但还是决定转述这段他并不赞成的口信:“他想认回你,并且以国王的名义授予你封号。”
卢修斯放下祷告的手,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之情:“他为何不向阿基奎女大公提出这一要求。”
“因为他是个怂货。”菲利佩虽然答应替长兄传信,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会将长兄以往的所作所为一笔勾销:“如果你答应他的要求,那么奥布斯达那边会与阿基奎大公国进行交涉,毕竟你是阿基奎骑士团的团长,所以在迁户手续上有很多麻烦。”
“麻烦人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卢修斯对这个生理学上的父亲并无好感,甚至都比不上他对卡尔达伯爵的印象——毕竟卡尔达伯爵懦弱归懦弱,但还没人渣到抛妻弃子的地步。哪怕是跟阿基奎女大公形婚多年,卡尔达伯爵也没有彻底不管两个孩子,甚至该尽的义务,该遵守的法律他都老老实实地照做了。
但凡是卡尔达伯爵能将他长兄的无耻学个三成,阿涅丝的孩子也不至于混得比一些小贵族家的孩子更惨。
“以前麻烦玛丽女王和杜纳瓦亲王,现在麻烦您跟奥布斯达的王室律师。”卢修斯冷笑道:“怎么,他所‘深爱’的波琳娜王后愿意欢迎我这个私生子?我倒是希望她能多闹腾几下,最好是让奥布斯达国王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你这话说得可真是比我更不留情。”菲利佩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还是卢修斯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谢谢,看来我会比我的哥哥或者弟弟先一步死去。”菲利佩借着卢修斯的胳膊稳定住身形,随即自嘲道:“我的哥哥可是盼着我赶紧去死呢!”
因为玛丽女王去世时将私人财产中的绝大部分都交给菲利佩,再加上菲利佩这些年都将自己的封地与玛丽女王的遗产交给专业人士打理,所以这位仕途不顺,衣着朴素的枢机主教算是奥布斯达最富有的人之一。
而一旦菲利佩去世,那么奥布斯达国王便会以第一继承人的身份获得土地与大量金钱。
这也是菲利佩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我这次来布列塔尼亚,也是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菲利佩在与卢修斯离开布列塔尼亚大教堂时,同对方悄悄说道:“我不能去拜访阿基奎女大公,也不能将这件事告诉玛丽安娜,所以只能由你去办。因为你父亲会怀疑阿基奎女大公和玛丽安娜想要继承我的财产,所以我需要一个他不会怀疑的人去办这件事情。哪怕我死后,我的土地会被你父亲收回,也至少得给我所庇护的那些人留点东西。”
说罢,菲利佩握紧卢修斯的右手,令后者感到指骨在嘎吱作响。
“我带来了一副遗嘱,并且在教会的档案里留了份复印件。”菲利佩的声音突然压低了很多,以至于卢修斯需要聚精会神地去听。
“遗嘱的受益人是你和玛丽安娜。待我死后,你和玛丽安娜能平分我的财产……前提是你们愿意继续资助贫民之家的孩子们。”菲利佩咳嗽几声,第一次在卢修斯面前露出憔悴的姿态:“我不能将我的东西交给一个对家人都冷酷至极的君王,也不能我的东西交给一个毫无主见的男人。”
“所以卢修斯,你必须帮我办好这件事。”
“哪怕是为了玛丽安娜,你也得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