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亏这儿有一茶摊, 谢蘅可以坐上一坐,等了小半天了,终于看到某人了, 这让原本还有些困倦她双眼就倏地亮了一亮。
“这儿——”
“嘿!”
谢蘅站了起身,并开心的与人打起了招呼。
某人的模样和气质实在是太过出色, 以至于谢蘅还没看到赵瑾时, 赵瑾就已经发现了她。
他愣了一下,很快也发现了一旁停着的马车。
谢蘅付了钱, 朝赵瑾走了过去,她笑道:“愣了吧你?”
“没想到我在这儿?”
赵瑾回过神来,问:“你这是做什么?”
谢蘅冲人戏谑的眨了眨眼, “送你啊。”
她说着说着就拍了拍赵瑾的肩膀, “不必太感动啊。”
谢蘅越是这样说,赵瑾心底反而松了口气。他这莫名的期待也是有些好笑, 但人来找自己, 不全是为了相送, 总好过特意前来让他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来的好。
他叹了口气,“说正事吧。”
“不愧是寺正大人。”谢蘅笑着给人做了个服气的手势,“这洞察能力。”
“不过,有事找是真的,我来相送这心意倒也算不得假。”
时辰也算不得早了,谢蘅看了眼进出渐渐多起来的人们, “要不, 你的马我让萧钺骑, 我们边走边说?”
听着还要和自己一道出城, 赵瑾眼眸动了动, “你要外出?”他问。
谢蘅“害”了一声, 她不好意思的笑道:“这还不是怕耽搁你正事么。”
“我不急。”赵瑾回道。
“真的?”
“嗯。”
谢蘅也不和赵瑾客气,确定人不忙,她便歪了歪头,示意道:“那我们马车上说?”
也是为了方便谈事,所以谢蘅这次出门,用的是马车。
赵瑾没有反对,他颔了颔首,两人便一前一后的钻进了马车内。
萧钺十分自觉的就站在了车前,替谢蘅把起了风。
毕竟人有公务在身,所以谢蘅尽量三言两语便把自己的来意道出。
可能也就一炷香的功夫,赵瑾很就从谢蘅的车内走了出来。
两人先后落地,谢蘅也没啥可送的,待站定过后,她就上前了一步,单手揽住人的肩膀拍了拍,“兄弟我也没啥可送的了。”
“你此行多保重。”
“记得早些回来。”
赵瑾活到这般大,与人拥抱的次数,五个手指都数的过来。
谢蘅这突来的一下,其实都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拥抱,可就是这不经意的一个举动,却突然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的手轻轻动了动,而就在他这边无措不知如何回应的时候,谢蘅却退开了,赵瑾连忙敛了敛目,将所有情绪都尽数的收了回去。
谢蘅笑着看向身前之人,临了还不忘自恋道:“路上不必多想我。”
“不过你要是真想,我也是不介意的啊。”
堂堂平阳侯世子,不过是三言两语,正常往来,竟也有如此忐忑不安又摇摆不定的时候。
第一次心动,尚且可以解释,可如今在明知对方身份性别的情况下,他还能惊起如此涟漪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忆起自己先前的反应,赵瑾眼底晦涩不明的轻笑了一声。
他没再多说什么,把所有情绪一压,再留下一句“走了”,便见赵瑾重新抬起了头,随即绕过了谢蘅,朝自己的骏马走去。
谢蘅历来没心没肺惯了,赵瑾这一笑站在她的角度,并没有什么特别,人要走了,她索性单手撑住马车,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看着赵瑾道:“那我就不送了啊。”
“等你回来,我二人再好好喝一杯。”
翻身上马,赵瑾拉了拉缰绳,等到把马掉了个头,他方对不远处的谢蘅点了点头。
就这样,在谢蘅的目送之下,赵瑾终于还是离开了长安城。
人一走,谢蘅心底竟有些空落落的。不过想来也是,为数不多的朋友就这样出差去了,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后面她想找人说说话都不成,这么一想,谢蘅便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
萧钺走了上前,见谢蘅在笑,他便询问道:“公子现在想去哪儿?”
谢蘅思忖了一下,“去令姝那儿吧。”
她还有些事没和人交代。
“好。”
*
距离赵瑾替令姝赎身,这会儿也过去了一个多月了。
令姝如今在谢蘅置办的院子里,还算适应。谢蘅来这儿的次数不多,她也没主动让人去请,反倒是自打谢蘅和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后,令姝在屋子里勤加练习的时间更多了。
后来萧满发现了这个情况,便告诉了谢蘅,谢蘅索性让工人专门给其开辟了一个屋子,做练舞之用。
谢蘅来到令姝这儿时,果不其然,这人又在练舞。
她并未开口打扰,反倒是在一盘看了一会儿。
说是练舞,但似乎用排舞来形容更为合适。
没有音乐,没有节奏,全凭自己的感觉而动。
从足间轻点,到腰身浮动,没有多余的装饰,但你就是能感受到,对方举止投足间的情感变化。
一舞毕,令姝的气息有些不稳,她额上些许的汗渍便是她沉浸其中的证明。不经意的一个抬眼,看着门口站着的身影,令姝有些意外,“公子?”
她嘴角缓缓噙起了一抹笑来,“您怎么来了。”
“好几日没见令姝,自是想念。”谢蘅笑着走进了屋子,十分娴熟的交谈了起来,“几日不见,令姝你的舞艺,似是又长进了不少。”
离开了烟花之地,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再加上与谢蘅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后,令姝受益颇深,如今的她,眉眼间的自信那是肉眼可见的再增加。
在谢蘅面前,令姝的拘束慢慢的褪去,听着这话,她浅笑着回道:“公子这夸人的功夫,也是一次比一次好。”
谢蘅回忆了一下令姝之前的舞姿,好奇问:“你这是什么舞?先前我似乎没有见过这种。”
身上有着汗渍,衣裳也是练舞的衣裳,而不是寻常姑娘家该穿的衣裙。
令姝看了一眼,不好意思的笑道:“令姝跳着玩的,暂时还没想好名字。”
“烦请公子您在大厅稍等一会儿,令姝先去梳洗一下。”
虽说谢蘅不介意令姝这会儿的样子,但考虑到姑娘家的颜面,她也没坚持,“行,那我先去看看有鱼。”
令姝含着笑对谢蘅屈了屈膝,“令姝很快就好。”
从练舞的屋子出来,问了下人,知道人这会儿正在厨房,谢蘅便朝厨房走了去。
相较于令姝的矜持,梁有鱼一看到谢蘅,脸上的笑,那是止不住的。
“谢公子!”
她开心的朝谢蘅跑了过去,洗漱干净后的梁有鱼,浑身虽说没几两肉,但看起来也是个清秀的小姑娘。
她梳着双髻,上方没有值钱的饰品,只有一些红绳,可恰巧是这样,谢蘅反倒觉得,这个年纪的姑娘,就该如此才是。
不难看出,梁有鱼看到谢蘅后,那是真的欢喜,但她眼中多少还带着几分拘束于羞涩,“谢公子,你你你怎么来了?”
谢蘅笑着回道:“我来看看你与令姝。”
“怎么样,在这儿可还住的习惯?”
“习惯的。”梁有鱼点了点头,“这儿比我家好太多了,承蒙公子不弃,愿意收留有鱼。”
谢蘅“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有鱼还想北上么。”
梁有鱼本在笑着,一听这话,她的嘴角僵了一下,“我......”
见人面露难色,谢蘅善解人意的问:“是没想好?”
“还是担心盘缠路引?”
梁有鱼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纠结了好一会儿,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反而把眼圈急红了起来。
“诶诶诶别哭别哭。”谢蘅最是见不得人哭了,她好笑的把人单手揽到了怀里,“没想好就再好好想想便是。”
“公子我又不是催你走。”
“你且放心,这院子里多你一张嘴,倒也吃不穷本公子。”
梁有鱼有些赧然,“多谢谢公子。”
“有鱼一定...一定会报答公子的大恩大德......”
先前只顾着问人打算,倒是忽略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下定然敏感,这关心的话出口,反倒是有些像在赶人似得。
谢蘅有些懊恼,但话既出口,也收不回来,见人穿着灶衣,她便笑着提议道:“你若想报答我,不如给我做些好吃的如何?”
梁有鱼心下清楚,自己自小家穷,并未接触过多少食材,而谢蘅世家公子,打小锦衣玉食吃过的美食必定数不甚数,想来她做的东西,对方不一定会喜欢。
但,既然谢蘅提了这个要求,她也算是为报恩找到了一条出路,不会可以学,所以,听完对方的话,梁有鱼很快便好奇的问道:“公子喜欢吃什么?”
谢蘅笑了笑,“我今日想喝些肉粥。”
梁有鱼微微愣了愣,心下欢喜的同时,又有些没底,“那......”
她眨了眨眼,“有鱼试着做,若是难以下咽,请公子多多包涵。”
“行。”
由于谢蘅想喝粥,所以梁有鱼很快便又进了厨房。
她年纪小,谢蘅把她带到令姝这儿的时候,也没说她是下人,不过,梁有鱼自己是个闲不住的,因此,她总喜欢找些事来做。厨房的活计,就是她自己揽下的。
或许是打小饿惯了的缘故,梁有鱼旁的都不喜欢,就喜欢粮食。令姝见其是真的喜欢厨房,甚至很享受厨房的烟火味,阻拦了两次后,也就由她去了。
令姝换好衣裳来找谢蘅的时候,谢蘅正在院子的树下盯着上方的柿子看。
“公子可是想吃柿子?”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谢蘅回过神来,随即勾了勾自己的嘴角,笑着问:“这柿子还没熟吧?”
令姝听谢蘅这么问,便知道这人对柿子定不了解,她解释道:“这树上的柿子已经可以摘了。”
“这是生柿,食用需要人为催熟,一般和其他熟的果子放几日,便软了。”
“公子可要让人摘几个带回去尝尝?”
吃柿子......
不知怎么的,谢蘅脑中就浮现了赵瑾的那张脸。
她闷声笑了笑,“行——”
“一会儿我摘些回去尝尝。”
把目光从柿子树上收回,再看向令姝,褪下那身舞蹈的服饰,令姝给人的感觉,却又是另外一种了。
没有秋穗的娇媚,却气质自成一派,然而,仔细一看,也能发现,令姝的眉目间,似乎带了些淡淡的忧虑。
“令姝近日,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谢蘅问。
令姝本身也有事准备和谢蘅说,只是没想到她还没开口,就被察觉到了端倪。
有些让人意外,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令姝对谢蘅投去佩服的目光,“公子慧眼。”
“令姝确有一事,困扰了令姝些许日子。”
“哦?”
令姝又道:“不知公子可方便,移步大堂?”
要说事,院子里自然不大方便,谢蘅点了点头,“走吧。”
这座院子面积算不上大,三进三出,两人在大厅落座,看着令姝亲自给自己斟茶,谢蘅笑了笑,“能让令姝困扰的事,要我猜猜,可是和舞有关?”
令姝茶倒了一半,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了谢蘅一眼。
谢蘅一看这眼神,心下便有了底,“我猜对了?”
把茶倒好,令姝给谢蘅放了过去,不卑不亢的回了句“是”。
她慢慢坐了下来,看着谢蘅道:“令姝今年十五,与普通人相比,令姝年纪尚小便沦落风尘,出身贱籍,是不幸。”
“但和众多的不幸之人相比,获得花魁,脱离贱籍,遇见公子,一桩桩,一件件,令姝却又再幸运不过。”
“公子先前说,可以让令姝有尊严的活下去,令姝从未想过。”
“后来,公子告诉令姝,可以让令姝做女先生,去教导正经人家的姑娘,这便是令姝更不敢奢望之事。”
先前会这样问,一是因为当时令姝身份不定,二也是因为花魁赛那夜,谢蘅也是真的从令姝的身上发现了她对舞蹈的不同,别人跳,是因为花魁需要,这个社会需要,而令姝跳,不单单有前者的原因,还有喜欢,有热爱。她的眼中有光,有情,那是其他花魁都没拥有的东西。
谢蘅顿了一下,“这些,与舞有何关系?”
“令姝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令姝知道,自古先生之所以能成为先生,那是因为其学识渊博,有过人之处。”
“但令姝除了一技之长,旁的东西,远不足以担任这个名号。”
说到这,令姝笑了笑,“令姝终归...还是太年轻,最近令姝排舞时,常常便在思索这个问题,眼下即便赢了长安三楼四阁又如何?出了长安,比令姝厉害的人,数不甚数,令姝不过是区区一个花魁,擅长的舞种,也就这么一丁半点,公子的好意,令姝明白并感激,可令姝又何德何能,能堪此大任,被人尊一声先生?届时,令姝才疏学浅,丢的,又何止是自己的颜面?”
越是往后,令姝脸上的笑容便越是苦涩。
既然说到了这个话题,谢蘅便也渐渐敛了敛笑,“学海无涯,学无止境,你的一些思虑,并非没有道理。”
“但凡学者,一定不能少了一颗求学的心,这世间许多东西,越是接触,越是了解,方会发现,自己所了解的东西,当真是太少太少。”
谢蘅顿了顿,继续道:“令姝,先前提议让你担任先生,确实是临时起意,这点不可否认。”
“但若没有你,在下也不会受到一些启发,从单纯的创办乐坊,走到如今试图开办女子学院这条路。”
“你的身上,有许多人对舞蹈没有的东西,如今,更是具备了一个先生,该有的品质。”
“浮游万物,你能在十五六岁的年纪有这般思量,即便是我,也实在是自愧不如。”
原本只想推辞,倒不曾想竟然在谢蘅这里听到了这般高的评价,令姝有些惶恐,“公子能以一己之力,尝试开办女子学院,与公子的心胸和抱负相比,令姝算不得什么。”
谢蘅问:“所以,令姝是想,退出这个学院计划?”
“的确也是令姝的能力不足,令姝惭愧。”令姝垂眸,“从花间阁脱身,令姝还有些积蓄。”
她毫无征兆的就对着谢蘅跪了下去,“令姝打算,先提高自己,若到时公子还愿给令姝机会,令姝再去教导她人,此间辜负公子期许之处,令姝今后必为公子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眼前的姑娘,也才十五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然而,在许多人还不知疾苦的时候,她却早早的便经历了人生百态,甚至尽管看似柔弱,却有一颗坚韧不拔的心性和对舞蹈坚定的追求与喜爱。
她就像是在恶劣的戈壁上还能绽放出绚烂的花朵,在这一瞬间,耀眼又夺目。
谢蘅默了许久。
令姝也没有打断她。
须臾过后,令姝听见了身前之人轻轻叹了口气。紧接着,她的手臂上,就突然多了一股力量,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傻姑娘。”
“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
“有人舍身求道,有人不慕名利,有人砥志研思,有人臻于至善,总有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努力。”
“你不过十五六岁,便有此志气,大魏恰恰缺的,便是你这样的姑娘。”
“不过是求学罢了,公子我既允诺你有所尊严,这尊严,随时随地,即便是我,也不能随意践踏。”
令姝被搀扶了起来,她的褐色瞳孔中倒映着某人冷峻又严肃的脸庞,伴随着谢蘅意味深长的一番话语,令姝的心房,突然被撞了一下。
这一撞,就像是江河突然打开了闸门,一泻千里不可收。
这一撞,又像是黑夜突然布满了星宿,漫天繁星千万里。
这一撞,更像是突然开启了一道大门,未知新奇又明亮。
谁也不曾想到,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就在这三言两语中,被动摇了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