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 春月悄悄领着一个丫头进水榭。
水榭的屋子里,裴元惜正在逗着点心。点心毛发密实许多,因着养了不少肉看上去胖乎乎的可爱得紧。它趴在她的腿边眯着眼打盹,模样乖巧无比。
那丫头被春月引进去, 点心猛地站起来狂叫。
春月赶紧把点心抱出去, 经过那丫头时点心更是呲牙咧齿。那丫头被吓得面无人色, “扑咚”一声跪在地上。
“二姑娘, 奴婢也不想的,奴婢不敢拦着四姑娘行事。奴婢若是敢拦,四姑娘会要了奴婢的命。”丫头磕着头,显然以为裴元惜找她来是算旧账。
这丫头名叫品香, 是裴元华身边的人。裴元惜救下点心的当日, 品香也在场。因着被裴元华怒责报信不及时,生生挨了一顿打。
“你以为我找你来是因为这件事?”
品香怯怯, “二姑娘找我来不是让奴婢给点心大爷赔罪的吗?”
点心什么时候成了大爷?裴元惜冷笑讥讽,这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有了身份得了势, 连她养的狗都成了大爷。
“不是,我找你来是问你一些事的。你今日瞧着你家姨娘气色不错,有心找个人问一问她用的是哪种调养方子?”
品香万没料到是问这个,呆了呆, “这个奴婢不知。”
她是裴元华的丫头, 在裴元华手底下讨生活并不容易。她哪里知道秋姨娘屋子里的事,更不知道秋姨娘用什么方子调养身体的。
姑娘家没有不爱美的,她只道二姑娘这样少见的美貌女子也不例外。暗想着若是知道二姑娘会问起自己, 她少不得好好讨好一下秋姨娘身边的人, 打听出那调养方子来。
裴元惜也不失望, “你再仔细想想,秋姨娘有没有出府求过方子,或者是有什么人给她送东西进府?”
出府和院子里来人的事瞒不过人,品香自然知道一些。秋姨娘没有出去过,倒是刚怀上身孕时来过人。那来的人是秋姨娘的娘家嫂子,秋家人就住在东都城外的四十里庄。
秋父是秀才,秋姨娘也是识字的。不过秋姨娘的兄长却没有走上读书的路,而是一个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之人。
姨娘的亲戚不是侯府的正经亲戚,秋家嫂子自来都是从后门进出的。秋姨娘院子里人都知道,秋家嫂子只要是登门必定是要钱,秋家那一大家子都靠秋姨娘手里漏出去的钱财养着。
“除去秋家嫂子来过的事,你家姨娘和姑娘最近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品香心一动,她不敢看裴元惜。手臂上的鞭伤隐隐作痛,新伤好了添旧伤,若不是四姑娘最近心情好,只怕又添新伤。
四姑娘表面上娇俏可爱,实则个心狠的。
她们这些下人在四姑娘手下做事,稍有不顺便是迎头一鞭。她算是受宠的丫头,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忠心,而是她能受得住四姑娘的性子。
当下人的私下会说起各院的主子,所有人都说在二姑娘的院子里当差最是轻省,阖府的下人提起春月来没有一个不羡慕的。四姑娘平日里没少咒骂二姑娘,说二姑娘如何如何恶毒厉害云云。她听得多了,一直以为瞧着天仙似的二姑娘最是个睚眦必报的主。
二姑娘问起这些事,难道…
无奈她真不知道秋姨娘屋子里的事,倒是四姑娘最近心情太好,似乎是得了什么好东西。“二姑娘,若说不寻常倒是有一桩。也不知是养得好还是吃得好,奴婢觉得不光是秋姨娘年轻了许多。还有我家四姑娘,旁人瞧不出来,奴婢却是知道她最近好看不少。”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心虚,生怕裴元惜会训斥她。心道自己真是急着向二姑娘卖好,这样的事也值得拿出来说道。
谁知二姑娘听完不仅没有骂她,反而夸了她。
“你是个机灵的,日后若有机会我替你寻个别的去处。”
品香闻言大喜,千恩万谢后被春月送出去。
点心跑进来,重新趴在裴元惜的脚边上。一边眯眼享受着室内的温暖,一边不时要打嘴打着哈欠。
“你倒是会享受。”裴元惜顺着它的毛发。
如果这段日子以来秋姨娘并未出过门,那么转胎丸是哪里得来的?秋家嫂子送来的吗?既有转胎丸,自然就会有其它魑魅魍魉的东西。
一夜无话,裴元惜在晨起去给康氏请安时又见到秋姨娘。不仅秋姨娘在,裴元华也在。母女二人站在一起恰似姐妹一般,瞧着极是赏心悦目。
裴元华年纪小,稍有变化也不太明显。若不是裴元惜有心留意,只怕也不会注意对方肤色的变化。
赵姨娘母女也在,裴元若含着笑朝裴元惜示意。
除去沈氏,后院女眷皆在此。拢共就这么几个人,比起大多数的世家内宅来说不可谓不少。康氏沉稳瞧去,老而世故的通透目光在秋姨娘脸上多停了一会儿。
不怪她会多看两眼,实在是秋姨娘打眼得紧。那一身黛色的衣裙不仅不显老气,反倒是衬得肌肤雪白,如莹玉一般水润光泽。
秋姨娘在妾室之中本是年纪最小最晚入门的,比赵姨娘等人年轻些也是正常。不正常的是太过年纪水嫩了些,不像个年近三十的妇人,倒像个风华正茂的妙龄少女。
赵姨娘的眼神似有若无地扫过去,恰当好处地露出惊讶之色。
秋姨娘心里得意,莫说是旁人,便是她照镜子时都惊艳自己日渐娇美的面貌。凭着这份美貌,她有信心能重获侯爷的宠爱。有了侯爷的宠爱,她就能像以前一样过上令人羡慕的好日子。
“老夫人,妾知错了。”她装腔作势,越发显得凄楚动人。“这不身子一好,便来给老夫人赔罪。”
裴元华也跟着哭,一时间屋子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的哭声。
康氏精力不济,“事情都过去了,你自己也遭了那么大的罪,还说什么赔罪不赔罪的话。我瞧着你月子里养得不错,好好调养身体孩子还会有的。”
哪个当老人的不盼着儿孙满堂,康氏亦是如此。
她看着眼前的两位姨娘,其实是有心给儿子身边再寻摸一两个知心人。转念一想到沈氏和最近发生的事,这念头还未窜起便被她自己摁灭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侯府再经不起折腾。
秋姨娘心下一喜,心道自己越发年轻,只要重得侯爷的宠爱,再怀上孩子肯定不是难事。“老夫人您放心,妾一定给侯爷生个大胖儿子。”
大胖儿子四个字,还真是说得不太合时宜。
康氏脸色不虞,赵姨娘倒是平静得很。
侯府世子已能独挡一面,想来不仅康氏无意执着大胖孙子,宣平侯也不会心心念念再添一个大胖儿子。
秋姨娘昂着头,瞧着越发娇艳。她身边的裴元华与有荣焉,面上尽是得意。母女二人一脸喜色,看得康氏心下叹息。
罢了。
这样的蠢货,骂都没意思。
“老夫人,二姑娘得了好姻缘,这是咱们侯府的体面。常言说得好独木难成林,一枝花开不是春。妾想着二姑娘日后嫁的是都督府,府上姐妹的亲事万不能差了。您说是不是?”
秋姨娘说这话的时候,睨着赵姨娘母女。
大姑娘比二姑娘年长,二姑娘已经定下亲事,大姑娘的亲事却没有半点动静,她就不信赵氏没有想法。
不论她说这话用意何在,倒是说在点子上。
康氏认真思索起来,按理说各府姑娘们的婚事皆是由当家夫人作主。只是一想到那个儿媳,她除了一声叹息不知道说什么好。
秋姨娘又道:“老夫人,妾进侯府十几年,膝下只有四姑娘一个骨肉。眼看着四姑娘出落得越发好看,妾的心里反倒是难过得紧。同是一个父亲生的,二姑娘长相好得嫁高门,我们四姑娘长得也不差…”
“胡吣什么!”康氏怒斥,“长得好看就能嫁得好,哪里来的歪理!”
娶妻娶贤,纳妾才纳色,这个秋氏真是不知所谓。前一句话说得还算是在理,后面这说的叫什么话。二娘能嫁都督府,那是二娘的福气。
秋姨娘做委屈状,“老夫人,妾实在没法子才说这样的话。夫人是个不管事的,您看看大姑娘,明明比二姑娘还要年长,亲事却连个影都没有。”
康氏忍着气,“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若是以往,赵姨娘少不得要从中说和两句。不过今日之事关乎大姑娘的婚事,心知秋姨娘想拿大姑娘作伐子,她也只能按捺着不吭声。
她不吭声,康氏便明白她的意思。
裴元若实在是到了该说亲的年纪,然而沈氏那边不仅动静全无,成天哀哀切切的仿佛忘记自己是一府主母。
再者以沈氏看人的眼光,康氏还真有些不放心。
“此事我心中有数,你们莫要多想。”
赵姨娘得了准话,屈膝行礼谢恩。
秋姨娘并不满意,“老夫人,不是妾不懂事。您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岁数了,您有多少年没出去走动了,便是您愿意操心,妾也不忍心让您受累。”
康氏瞪她,“那依你之意,你想如何?”
“妾不敢说,不过若真让妾说,妾便大着胆子提一嘴。二姑娘日后是都督夫人,她的姐妹若是嫁个小门小户的说出去也丢人。四姑娘命不好托生在妾的肚子里,占着一个庶字哪里能得什么好姻缘。世家最重嫡庶,若是有个嫡女的身份…”
“你可真敢想!”康氏气得说不出话来,秋氏当世家都是眼瞎的。庶女就是庶女,记名的嫡女不见得有多金贵。“合着你的意思是让四姑娘认在她母亲的名下,以后以嫡女身份说亲出嫁?”
秋姨娘正是此意,闻言看向赵姨娘,“妾不是为自己,是为大姑娘不平。大姑娘才名在外,就差一个嫡女身份。如果大姑娘认在夫人名下,岂不是锦上添花。至于四姑娘,妾想着也不在乎多一个…”
赵姨娘瞄一眼裴元惜,道:“此举万万不可。嫡庶不能乱,这是规矩。”
康氏目露赞赏,这是一个拎得清的。
“大娘和四娘的亲事我会留意,你们切记自己的本分,不可生出不应该有的妄想。倘若有人试图扰乱后宅,我第一个不饶!”
众人齐齐称是。
云嬷嬷低声劝说康氏去小憩一会时,裴元惜和赵姨娘母女先行告退。秋姨娘母女未曾显摆尽兴,又没达到此行的目的,极是不甘愿地跟着行礼。
康氏原想留二孙女说会儿话,心思转了转又觉得说什么怕是都没用。二娘主意大,又是爱憎分明的性子。她们祖孙情分本就浅,若是她寒了二娘的心,二娘以后更是同娘家生分。
一行人告退出去,略说几句话后分道而行。
水榭离长晖院最近,裴元惜走的是小道。将将拐过一个弯,裴元华追上来。“二姐姐,等等我。”
裴元惜回头站定,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二姐姐,你是不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你怎么会这么想?”
裴元华露出一抹得意之色,“二姐姐能入大都督的眼,无非是因为长得好。你自己得了好姻缘,却不许别人如意,你真是好毒的心思。”
裴元惜面冷,“你说得没错,我正是因为长得好才得来那样一门好亲事。人的长相是父母给的,旁人再是嫉妒也嫉妒不来。”
“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的,我可是你妹妹,你竟然心肠这么歹毒。”裴元华说着,眼神装作不经意地往不远处瞄。
不远处是假山,倒是一个藏人的好地方。
裴元惜眼波无澜,“我说什么了,四妹妹为何非要定我一个恶毒之名?”
“你还说你没做什么?你是母亲的亲生女儿,你的亲事定了母亲就不管庶女们的死活,你敢说你没有和她说什么?父亲是男子,祖母年纪又大了,你这么做对得起他们对你的疼爱吗?”裴元华说着,一脸控诉。
假山后面似有一角官服露出来,然后又缩了回去。
秋姨娘紧紧抱着宣平侯,娇声低语,“侯爷,您就可怜可怜四姑娘,容她向二姑娘问个清楚明白。”
宣平侯挣脱不掉,又怕在女儿面前丢丑,很是恼怒。
那边裴元惜突然笑起来,“你可真是一个好女儿好孙女,还知道为父亲和祖母着想。只是你方才有句话问得好笑,我问我是不是怕你抢了风头。我告诉你还真不是,就你这样的我还不放在眼里。我说了长相是父母给的,你莫不以为吃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药,你也能拥有像我一样的美貌?”
乱七八糟的药几个字,惊得裴元华面白无血。“你…你…你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清楚,秋姨娘的变化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返老还童、容颜不老这样的事你们也信,没得吃坏自己的身子。”
秋姨娘抱着宣平侯的手在抖,在宣平侯的愤怒猜疑之下她不敢抬头。
“你又吃了什么药?”宣平侯磨着牙,恨不得把她丢出去。
她强撑着,“侯爷你别听二姑娘胡说,妾身没有…”
一声惊呼打断她的话,她听到小娥喊四姑娘晕过去了。这下也顾不上替自己辩解,同宣平侯一起跑过去。
宣平侯对上二女儿平静的眼神,越发臊得无地自容。
裴元华倒在地上,品香在手忙脚乱地扶她。在秋姨娘和宣平侯的注意力都在裴元华身上时,品香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站着的裴元惜。
不到二八年华的少女,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无法形容的美貌,在天寒地冻间仿佛没有沾染人间的烟火气。
极美,又极冷。
“二姑娘,是不是你做了什么?要不然四姑娘怎么会好好地晕过去?”秋姨娘哭诉着,一双恨毒的眼盯着裴元惜的脸。
天生丽质果然不一样,也越发的叫人嫉妒。
宣平侯怒吼,“胡说什么?还不赶紧把元华扶起来。”
转头对裴元惜道:“你四妹妹身体弱,她是自己晕倒的,为父看得清清楚楚。日后若人敢说你的不是,为父绝不轻饶。”
这话是说给秋姨娘听的,听得秋姨娘更是恨。侯爷明明没有看到,为了包庇二姑娘竟然说谎,这心简直是偏到没别了。
品香看到侯爷说完那番话后,二姑娘冰冷的气质顿时消失。依旧是让人无法直视的美,却像是多了什么温暖的东西。
二姑娘这样的人,还真是叫人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