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谭凯被叫到了办公室,宋疏给他拎了张椅子坐,旁边还倒了杯热气腾腾的绿茶。他没顾上喝,只偷偷去看玻璃杯后宋疏的手指,白皙如玉、纤细修长,明明指尖还沾着一点没来得及洗去的粉笔灰,仍旧漂亮得像是精心雕刻的艺术品。
宋老师真的……好好看。
男生飞快抬眸扫了宋疏一眼,在接触到对方视线的刹那就往下收,只敢定在他的下颌和两瓣淡色的唇上。隔着镜片他没看清对方的神色,不过男人似乎没在注意他,而是略有些走神。
视线又往下走了走,宋疏的白衬衫穿得一丝不苟,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但因为优美的肩颈线显得非常服帖,充满了优雅和禁欲的美感。
宋疏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喉结微微滚动,两瓣薄唇也变得水光潋滟。
谭凯忍不住红了脸,胸腔里那玩意扑通扑通疯狂跳动。
“你最近心不在焉的原因,就是昨天那些人?”宋疏终于说话了,他从回忆中回过神,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的语文课代表身上。
“……是。”说到这事谭凯便下意识绷紧了身体,局促地点了点头,“就是他们。”
把少年的紧张都看在眼里,宋疏顿了顿,略缓和了下声音,“不必害怕,他们应该不敢再找你麻烦。”
“好……好,谢谢宋老师。”
“无事。”宋疏摇了摇头,“他们勒索的钱可都拿回来了?”
“拿回来了,都拿回来了。”谭凯捏了下口袋,“还多呢,宋老师我要不要……”
“不用,就当他们欠你的医药费,收着便可。”
“可顾年彬同学那里……”
听他说到这人,宋疏眸光微动,“顾年彬?”
“对,就是昨天帮我们的那个男生,宋老师您应该知道吧,他超有名的。”
宋疏还不待细问,办公室的门忽然嘭的一声响,一班的班主任老周领了个学生走了进来。
老周是学校最老资格的教师之一,脾气暴躁作风严谨,对学生格外严厉,哪怕是好学生也一样,这不,一进门他就扯开嗓门开始训人:“你给我说说你怎么回事?作业作业不做,上课上课不听,还把不把语文放在眼里了?你还真以为你一门挂零蛋还能考第一啊!”
他后面跟着的男生其实是位常客,鼎鼎有名的尖子生,年级第一名,办公室所有的老师都很喜欢他,宋疏从前没怎么在意,但今天男生一进来他的目光便定住了。
顾年彬。
男生英隽而高大,生生比老周高出了一个头。他抄着口袋站在那儿挨训,嘴角却噙着丝笑,整个人透出些散漫不羁的气质,但不显得轻佻,而是惹人向往的少年气,鲜活而透亮。
他侧目往宋疏这边看了过来,等男人略显迟缓地收回目光,方才笑了笑,转过头继续敷衍自己的班主任。
“我对语文没兴趣。”顾年彬说。
“没兴趣你就不学了?!160分你知道吗160分!”
“知道。”他掏了掏耳朵,感觉自己快要被老周吼聋了,“老师不认真上课我有什么办法,有本事你给我换个老师。”
他这话说出来老周的气势反而弱了一大截,转为压低了声音苦口婆心,“我怎么给你换老师?李老师脾气不好我知道,你就不能体谅体谅吗?再说了,凭你的基础不听课就不会写作业了?语文课听和不听有多少区别?”
“我很体谅她啊,这不少让她批一份作业么。”顾年彬耸了耸肩。
“你——”老周给他气得直冒烟,奈何这种好学生他又不能放弃,现在是高三最紧张的阶段,万一课业落下了,班里丢了个高考状元可就亏大发了。
唉,也都怪那李菲菲,仗着自己是教导主任的老婆就非要带实验班。实验班的小孩多精啊,水平高低一节课就听出来了,没水平的老师人家都看不上,尤其顾年彬这种家里硬气的少爷,哪能服她。
“那你说怎么办?”老周捏了捏额头,“转班不可能。”
“不用转班,找个老师给我补课吧。”
“哈?”老周怀疑自己老耳昏花听错了。这个不肯留校自习不肯多做作业不肯上任何补习班的少爷居然主动提出要补课?天上下红雨啦?!黄果树瀑布倒流啦?!
“很简单,给我讲讲文言文,陪我写写语文作业就行。”顾年彬补充了一下,抬手大拇指一比身后,“比如四班的宋老师。”
“……”
老周一推眼镜,扭头朝宋疏端详片刻,又扭头回来,恍然大悟:“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
男生抄着口袋转了转脚跟,没说话。
想让宋疏补课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这位老师虽然是新来的,但在学生中却特别受欢迎。性格温和、不骂人,古文讲得好,写得一手好字……最重要的是,那长相是真标致!即便古板如他周某人,初次见到宋疏的时候都震惊了许久,别的不说,就他那鹤立鸡群的气质,拿着课本往讲台上一站,知道的说他是老师,不知道还以为哪个神仙下凡嘞。
一班学生素来霸道,认定最好的就该是他们的,再加上看不爽现在的语文老师,早就来他这里闹过要他把宋疏调到一班去了,但四班学生哪能肯?联名信直接寄到了校长办公室,带头几个还差点和一班干起架来。
好在宋疏出面及时,表示自己没有转班的打算,这场风波才平息下来。
如今看来,这群小崽子还是贼心不死啊!
办公室的另一边,宋疏已经很久没说话了,谭凯小心翼翼地抬头,发现宋老师好像又走神了。
“……以后遇上这种事不要憋着,尽早告诉父母和老师,知道了么?”宋疏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那边移过来,再次叮嘱了谭凯一句。
“我妈妈……我妈妈身体不好,我不敢让她知道这些,而且我爸,我爸如果知道我把钱给别人肯定会揍我……”谭凯垂下了脑袋,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近嗫嚅道。
宋疏轻叹,抬手抚了抚男生的发顶,“那你以后直接告诉我,我是你的老师,有困难定会帮你。”
“真,真的吗?”谭凯脸色发红,再次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宋疏,“宋老师不会嫌我烦吗?”
宋疏摇头,“不会。”
“谢谢宋老师!”男生眼眸发亮,满面通红,看着宋疏的目光充满了热切和喜悦。
宋疏示意不用,让他出去准备下一节课了。
“那个,小宋老师,你晚上有没有空啊?”对面的老周紧接着晃了过来,上了年纪的脸带着点尴尬的笑,估计因为很少拜托人什么事,“我这有个学生想麻烦你,不知道你方便不?”
宋疏抬眸看向对方,老周身后是少年明朗帅气的一张脸,脸上的笑容他很熟悉,桑田碧海世事无常,而他仿佛已经看了数万年。
是他的勾陈,是那个和他相依为命小狗。
……
二人初识他尚在人间,十六岁家破人亡于是拜师学艺反上天界,再到后来被封为战神,被迫守卫三界和平……宋疏早早失去了至亲,也鲜与人交往,自始至终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只小狗。
他给小狗取名勾陈,有上古神兽之意。
前不久仙魔大战再次爆发,勾陈为护他周全遭受重创、肉身灰飞烟灭,只剩一缕魂魄藏身进了他曾送给对方的勾玉之中。
事后天帝给了他唯一挽救之法,便是去各个轮回世界寻找勾陈的转世,若得对方全心交托,便可在离开时将魂魄碎片收进勾玉中。
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这和投胎转世不同,而是天帝为他安排好角色,省去成长和漫无目的寻找的时间,让他直接出现在勾陈身边。比如现在,顾年彬是学生,他便是对方学校的老师。
他来到这里已三月有余,当初刚接收到这具身体的记忆,他的认知简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衣食住行、行为习惯、文化思想、以及各种新鲜奇特的玩意,爆炸一般在他脑海里风卷残云地扫荡,把他对人间仅有的一点记忆都清得一干二净。
宋疏庆幸来的时间比开学早,否则一来就让他作为先生……也就是语文老师给学生上课,他怕是直接要在高中课堂上讲仙魔大战的故事。
不过现在他已经勉强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最起码言行举止能让人看不出端倪,语文老师的工作也日渐做得熟练。下界前天帝让他隐藏身份顺应世界发展,想来也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顾年彬……发现对方是一个偶然。
四班的谭凯是他的课代表,他原本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最近上课却一直心不在焉,学习成绩也直线下滑。老师们都很着急,班主任找他谈心他却闭口不言,死活不肯说原因。
碰巧宋疏周五下班看到对方慢吞吞地走出学校,男生步态飘忽、神色恹恹,天空下着细雨他却毫无所觉,游魂一般朝一个方向走去。
谭凯是走读生,宋疏早前经常看到他放学回家,并不是这个方向。
在他下界前,师父叮嘱他要认真对待每一个身份,尽量实现原主未尽心愿,切不可为了寻勾陈就对其他敷衍了事,所以身为教师宋疏从未怠慢过学生,这种时候更不会不管不问。
他撑着一柄长伞隐匿在人群中,跟上了谭凯。
男生迈着机械的步伐慢慢地走着,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迟钝,车也不看,喇叭也不听,好几次撞到别人身上,挨了骂也不吱声。
很快他就偏离了正常的路线,拐进一条老旧斜街,又转过两个转角,一头扎进一条小胡同。
胡同里,几个人正痞里痞气地围着谭凯,言行举止一眼便可瞧出来不是善茬,多半是欺软怕硬、鸡鸣狗盗之辈。
为首的一个朝谭凯摊手,脸上咧出一口黄牙,轻佻道:“拿出来。”
谭凯哆哆嗦嗦,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递给对方,呼吸急促得好像在哭。
那人把谭凯递过去的钱包掏空了,数了数手里的钞票,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喝骂道:“才他妈三百多!操,你家那店一天赚那么多,管你借点钱抠成这吊样?是不是想老子带人砸了你家的店啊!”
说完,把手里那一沓钞票当武器,啪地一声就抽在谭凯脑袋上。
谭凯的身体蜷得更厉害,却根本不敢躲,带着浓浓的颤音哀求道:“我……我真没钱,我妈也没钱,钱都给我爸拿去赌了,求你们不要动我妈的店……”
“还他妈嘴硬,是不是昨天没把你揍明白?”又一个人把谭凯用力掼到墙上,抄起脚边的棍子掂了掂,恶声恶气道:“那你就别怪哥几个不给面子了!”
听到这里什么事情都清楚了,无论哪个地方都少不了这种恃强凌弱的事,宋疏转身从墙角出去,冷喝了一声“住手”。
拿棍子混混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巷口只有一个人,又不屑“嘁”了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宋疏一只手仍旧稳稳地撑着伞,一步一步向那群人走去,距离接近到五米之内,雨伞倾斜露出了下面藏着的脸……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包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谭凯。
一个眼神瞥过去,宋疏让他跑。
像有电流窜上头皮,原本软在地上的谭凯忽然有了劲,甩开揪着他领子的混混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还大叫救命。
顾年彬就是这么被谭凯揪住的,浑身湿漉漉像落汤鸡一样的男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使了劲把他往巷子里拖,嘴里一直喊着“救救宋老师”、“救救宋老师”。
宋老师?宋疏?
顾年彬冲进小巷,老远便瞧见了被混混围住的宋疏,但情况和想象中不同,这几个混混没有像对待谭凯一样急着动手,而是对他的脸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就想拨开伞看看个清楚。于是伸手的那个一个晃眼见到雨伞收束,伞尖像剑一般笔直刺过来,用力撞在他的脑门上,他顿时向后退开好几步,一屁股摔在水塘里,脑袋嗡嗡响,血水哗哗流。
再一回神,宋疏持伞静立,好像一动未动。
混混傻眼了,谭凯也傻眼了,刚才那套动作近处的人可能没看清,但他还是看清了的,简直行云流水、漂亮到了极点!
几个混混不敢置信地对视了几眼,这次抄起棍子一起冲了上去。
不过这次没要宋疏再动手,年轻男生从身后护过来,准确为他挡住了砸下来的棍棒,再飞起一脚,小混混就像炮弹一样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墙角的垃圾桶上,滚了一身脏污。
见有人帮忙且身手不错,宋疏便撑着伞安然地站到了一边,省得自己力道没收住不小心闹出人命。
顾年彬瞥了他一眼,百忙之中还轻笑了一声。
男生手长脚长、身姿潇洒,虽然是一对多但打得毫不费劲,一分钟不到就把这帮混混收拾得七零八落。最后一个被吓破了胆,满脸惊恐地调转方向外跑,顾年彬就一个箭步上前,大手叩住他的脸,把人往墙上狠狠一撞,嘭的一声,后脑勺与粗糙的墙壁亲密接触,混混立刻眼冒金星地软了下去。
男生的手骨节分明,属于年轻人的小臂线条清瘦而流畅,他凸起的腕骨旁有一个胚芽形的胎记,被雨水淋湿后变得格外显眼……宋疏一愣,来不及作任何思考便上前捉住了他的手腕。
拇指覆盖在那个胎记上,胸前的勾玉瞬间灵气暴涨,散发出淡淡的温热,他心尖骤缩,万般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宋老师?”
男人伸出手捉着他不放,原本干净整洁的袖口被伞沿的水珠打湿,透出底下如玉的肤色。手指紧紧扣着他的腕骨,白皙的指尖因为用力泛出淡淡的粉,生生显出一丝依恋,叫人忍不住心软。
“怎么了宋老师?”顾年彬走近他,另一只手拨开伞去看他的脸,声音懒洋洋的,“害怕了?刚才不是还挺厉害的么。”
宋疏的伞歪了,隔着雨帘终于露出了那张雪玉塑就的脸,是眼镜片遮不住的好容颜。黑发黑眸红唇,眉心还有一点小小的美人痣……仿佛水墨画中走来的仙人。
对方眸中的复杂神色顾年彬无法读懂,但也只是匆匆一瞥,宋疏下一瞬便松开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少年。
仿佛有白梅冷香盈袖,是他从未接触,却好似镌刻在记忆深处的香气。
男生只是恍惚了一瞬就迅速回神,他伸手接住那支将将掉落的伞,挡住了巷口谭凯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