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袁女士没什么脾气, 这回也有点不开心了。
“宋老师,月月是我亲生女儿,她从小没了爸爸, 我怎么可能不关心她?只是我老公工作忙, 我又要照顾他,又要照顾两个孩子, 又要管家里的琐事, 难免有找不到的地方。”
“噢, 我理解呀。”宋小葵笑眯眯地道,“这个班里家长都忙, 都没有时间管孩子, 有的家长是双职工,就像张鹿鹿, 父母都是空中飞人, 忙着打理产业, 半年都不着家,孩子让姑姑卖了都不知道;”
“还有我们班周琅,你知道吧?亲妈没得早,被后妈磋磨得差点连学都上不下去了……当然, 我绝对不是说后妈不好,后妈也看人, 像您这样的后妈,就叫人找不出错来。听说巫南南的家长会您一次都没缺席过, 十一班班主任跟我好一顿夸你,说就没见过对孩子这么尽心的家长,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那个是亲的, 我班这个才是后的。”
“宋老师——”袁女士脸色有些难看, 对方一口一个“后妈”,怎么听也不是在夸她。
宋小葵却指着前面的宿舍楼道:“到了,就是这。”
她在门口对管理室窗口探头说:“阿姨,钥匙借我一下,这位是巫月月的妈妈,来给孩子送点东西。”
管理室的阿姨看了一眼,“妈妈?这都搬来一个礼拜了,看什么?”
阿姨还记得,那个小姑娘是老师带着办的手续,也没什么行李。虽然学校有现成的被褥,也都是崭新的,但是大部分学生还是会从自己家里带,像这样两袖清风孑然一身来住校的小女孩,大晚上一个人来,连个大人都没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离家出走呢。
“之前没时间,这不是不放心吗?过来看看。”宋小葵说着好话。
她回头给袁女士一个眼神,就算是家长,宿舍也不能随便进的,不过因为巫月月刚搬来,又是母亲来,而且有班主任带领,条例才有所松动。
进了室内,袁女士才终于从刚才的尴尬中脱身。她不由也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不关心女儿了,可是巫月月一直都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就连当初被抄袭诗歌的事,她也只是说妈妈有难处,孩子就再没有说什么了。
袁女士一路看着在她看来有些过于狭窄的走廊,走廊的每个门板上还贴着值日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即便是她和前夫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也没干过什么活,当然也不会让孩子打扫卫生,以前的家里有钟点工,现在则有佣人。
巫月月的宿舍在四楼,当初建校的时候,考虑到安全问题,宿舍楼一共只有五层。考虑到安全问题,虽然有电梯,但是只在开学第一天搬行李的时候开放。袁女士进入校园以后,一分钟都没坐下过,先是在校门口苦等,再是穿着厚重的皮大衣在教学楼爬两层,又马不停蹄地下楼,赶到宿舍楼爬了四层,这会儿脸色都有些白。
好不容易进入巫月月的宿舍,袁女士进门就想坐下休息一会儿,顺手从书桌下拉出一把椅子,却被宋小葵制止。宋小葵微笑着把椅子放回去,“袁太太,室内卫生检查很严格的,我们是军事化管理,被褥整理,桌椅摆放都有规格的,你要是不想孩子怪你,还是不要乱动的好。到时候他们宿舍被扣了分,孩子会被室友埋怨。”
袁女士累得两腿发软,但是当着班主任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又推回去。
“您参观一下吧,我们启星的住宿条件还是很好的。”宋小葵说道,“毕竟也都是家长们资助的嘛。”
好?
袁女士看向一眼就能看清全貌的小宿舍,下铺四张桌子,上铺四张床,落地窗外是一个小阳台,晒着些衣物,阳光算不上充足,里面的两张桌子还可以,但对于靠门这边而言,不开灯就有些暗淡了。最里面有一扇门,袁女士推开看了一眼,面露嫌弃。
也是一个不大的盥洗室,只有一个手池,还有一个玻璃淋浴隔断,看起来也不是很高级,浴缸都没有,更别说泡澡了。
“这个……安全吗?”袁女士想起最近的新闻,“我听说浴室玻璃材料不好的话,很容易出事故……”
她家里有专门的大浴室间,当然不用担心这些。这怎么连个干湿隔离都没做呀。
宋小葵微笑着解释,“袁太太你放心,我们的建材质量都是绝对过关的。”
袁女士摇摇头,“太不私密了,不方便。”
这样的“集体生活”,她已经远离很多年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居然会来经历。
“启星也不缺钱,就不能打造成单间吗?学生的**也很重要啊。”袁女士还是觉得不能理解,“这样四个人生活在一个空间,也太拥挤了。”
就算和前夫在一起的时候,巫月月一个人的房间也不只这个所谓的“宿舍”大小,巫月月上次住这么小的房间,还是和她亲爷爷在一起的时候。她当时还在心里腹诽,老头子居然空出一间小储藏室给孙女儿当儿童房,都不肯动书房一下,别提多抠门了。
想起过往,袁女士心情更加不好。
“袁太太,恕我直言,所谓集体生活,就是要让孩子们学会与人相处,学会以己度人,如果大家各住各的,为什么还要住校,去隔壁小区租房子不就好了?”
袁女士无以为然,“那怎么一样?那能安全吗?”
“可是据我所知,孩子们对环境没什么不满,巫月月还说比在家里快乐多了。可见,她宁可来条件相对不好的学校住,也不愿意回家,是家里有什么她不喜欢吧?”
宋小葵状似无意地继续戳袁女士的心窝,见对方隐隐有发怒的迹象,又微笑以对,让袁女士说不出话来。
“袁太太,看得差不多了,还没说今天来学校是为了什么事呢,不如去我办公室谈吧?”
一想到还要下四层楼再去宋小葵的办公室爬楼,袁女士顿时怂了。再看宋小葵,洋溢的马尾辫在背后活泼地摆动,年轻的班主任像个小女生一样,一身粉色运动服,脚步轻巧,仿佛有用不完的力量,和她的疲惫行程鲜明的对比。
巫母突然对自己的记忆力产生怀疑:巫月月不是说她们班主任是教语文的吗?这是体育老师吧?她会不会找错人了?!
她连忙道:“不用了不用了,宋老师,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就在这里说一说就行了,我待会儿还有事,还……”
“袁太太!”宋小葵脸色一收,“孩子们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千万不能不当回事。来,跟我去会议室,月月应该也下课了,我们好好的,坐下来,慢、慢、谈!”
说完,她又换上笑脸,热情地拉过袁女士的胳膊,“时间紧迫,我们出发吧!”
袁女士:!!!
宋小葵故意带着袁女士绕了操场一大圈,才进入教研区域,来到小会议室。袁女士这会儿已经解开了大衣拿在手上,大衣固然沉重,她身上也已经快被汗湿透了,满心以为这次终于可以坐下,然而小会议室却已经有人先一步等在里面。这些人里有的她认识,有的她也是第一次见。
袁女士扫了一圈,并没有见到巫月月,不解地看向宋小葵,“宋老师,这是……”
“我来介绍一下,”宋小葵不紧不慢地道,“这位是我们学年主任邢辉老师,您应该见过。”
“邢主任你好,好久不见了。”袁女士饶是疲惫不已,却还得拿出“热情”来。
“是十一班班主任焦老师,你应该很熟。”宋小葵继续道。
“我们经常沟通。”焦老师和袁女士熟稔的点头。
“那这位是……”袁女士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高个中年男人。
“袁女士你好,我姓毕,是巫长华老先生的代理律师。”大乌鸦从怀里取出名片,没有递到袁女士手里,而是保持距离地放到了桌上。
一听到前任公公的名讳,袁女士脸色实在绷不住了,她看向宋小葵,“宋老师,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来学校看看我女儿,你请这些无关的人来干什么?”
这不是叫她难堪吗?
“不算无关。”宋小葵坐下,面带微笑,“在这之前,学校这边也有一件事情要优先处理一下,毕先生?”
大乌鸦审视着眼前的女人,他自始至终唇角带着微笑,笑意却一丝一毫也未达眼底。
大乌鸦从档案袋里抽出一份文件,“袁女士,其实就算你不来,我最近也要联络您,既然见面了就好说了。这份文件请你过目一下,这是我的当事人对你多年来,逼迫她为异父异母弟弟巫南南代笔这件事,提出的合法赔偿诉求。”
“什么?”袁女士才刚刚坐下,这会儿惊得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什么赔偿?谁要告我?”
开什么玩笑!
焦老师怔忪了一下,倒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干咳了一声,“宋老师,这太匪夷所思了,是什么误会吧。巫南南同学的文笔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怎么会需要她姐姐代笔?”
宋小葵笑而不语,将事情全权交给大乌鸦。毕律师又取出几分文件,郑重道:“这些是我搜集到的巫南南同学从初中二年级起,‘抄袭’‘剽窃’文章,侵占他人荣誉的证据,焦老师尽管过目。”
焦老师脸色有些难看,他说:“我不看,如果是这样,那巫月月为什么一直不说?这太匪夷所思了。巫南南一个小孩子,难道还能威胁她姐姐吗?”
毕律师说道:“你说的对,巫南南和巫月月是同龄人,他一个人做不到这一点。他的确没有威胁巫月月,但他以‘利益’要挟了袁女士,袁女士对女儿动用眼泪攻势,这才是这些年巫月月一直不反抗的原因。”
大乌鸦的证据里除了一些诗歌、文章的初始创作时间,甚至还有巫南南初中同学的证词,他是真的做过调查,一个人有没有才华,并不是装出来的,这会儿可以说铁证如山。也就是说巫南南现在为止的成绩有一半是假的,他所有的荣誉则连一半都不剩,根本就不是属于他的。
什么天才小诗人,什么年纪最小的作协成员,诗歌协会会员,各种报纸和网络上的赞誉,巫家对外的谈资和炫耀,全部……都是他偷来的!而巫月月的亲生母亲袁女士就是帮凶!
为了得到婆家的认可,为了坐稳豪门儿媳妇的位置,逼迫自己未成年的女儿隐姓埋名的“贩卖才华”,这和吸血有什么区别?
反正巫月月的未来如何,对她名门吴太太的位置并没有任何影响,巫家的公婆还会觉得这个儿媳妇品质端正,对待继子视如己出,培养得比亲生女儿更好,更优秀。她就可以继续当着豪门好儿媳,贤妻良母的表率。
袁女士已经惊呆了,甚至比昨天知道巫月月居然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的时候更为吃惊。
她今天来学校,本来是想要劝女儿回家的。还是她老公告诉她,巫月月拿到了她爷爷那边的一笔财产,她老公说巫月月还小,一个人掌握这么大的财富,怕被人惦记,又说她那边那个律师也不知道可不可靠,叫她来劝巫月月回家。实在不行,还可以把财产暂时交给巫家的公司管理,不只可以帮她理财,自家人掌管,也要更安全……
袁女士也觉得女儿这么小,拿这么多钱不安全。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这次来还有这么一个坑等着她,她连巫月月面都没见到,就被前任老公公的律师送了一纸律师函?
这怎么会呢?
她可是巫月月的亲妈,哪有女儿告妈妈的?
“我不信!我不相信月月会这样对她妈妈,月月呢,她怎么还没来?”
当然不会让你见到人了,孩子还要学习,这种大人间的勾心斗角怎么能惊动她?
宋小葵和大乌鸦默契地对视一眼。孩子的确是善良的,可这份善良不该是你为人母用以要挟的武器。
“袁女士,看来你还没有搞清状况,”宋小葵一脸同情,苦口婆心地道,“月月是你的亲生女儿,那请问你有把她当成各一个独立的个体看待吗?你也看到了,她宁可住学校的四人间,也不愿意回到你那个华丽的家里。她已经躲你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明白吗?”
大乌鸦也说道:“这封律师函只是我为了保护我当事人的权益提出的第一步,你们还有和解的机会。袁女士,还请您好好反思自身,不要再做出伤害我当事人的行为,否则断绝母女关系也在法律上也不过只需要一张纸而已。”
“你这是在要挟我?我要见那丫头!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对亲妈!我生她养她……”袁女士怒目。
“您现在的公婆知道巫南南所有的荣誉都是盗窃,抄袭他人得来的吗?知道亲孙儿被你培养成各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他们还会觉得您这个豪门儿媳典范名副其实吗?”毕律师说。
“到时候巫家不能接受你,你还是要回来求我的当事人顾念母女亲情?袁女士,你确定现在就要把两条路都堵死吗?”
袁女士一惊。
她嫁给现在老公,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一句“后妈偏心”,所以她对巫南南掏心掏肺,可是如果巫家不承认她了,那么她做的一切也就毫无意义。真正和她血脉相连的女儿,始终是巫月月啊!
见女人已经完全被吓住,彻底忘了此行的目的,大乌鸦绅士地一点头,“我说完了,我还有事,宋老师,我就先告辞了。”
接下来是校方的处理时间,他一个外人不在场为好,有宋小葵在,他相信小乌鸦不会吃一点亏。
大乌鸦一走,屋内又陷入沉默,袁女士对着桌上的律师函一脸无措,低着头试图拨打巫月月的电话,却根本拨不通。这一结果像是印证了毕律师刚才的话,难道她真的已经伤了女儿,让亲生女儿和她彻底离心了?
袁女士也不是真的无情,在她的观念里,一直把自己作为老公的附属品,所以她受一点委屈没什么,她为家庭付出,照顾继子,也都是心甘情愿的;甚至在她的潜意识观念里,她觉得这样的自己是很伟大的,至于女儿,本是她带到巫家的附属品,她都要伏低做小,前夫的女儿更是寄人篱下,那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她从没有想过,她不是巫月月本人,她凭什么替别人决定这些委屈——“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