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反常必有妖, 虽然大娘的去痣一说勉强蒙混过去了,但表示疑惑的人还有很多。
究竟是这痣出了问题,还是大娘真的跌入了爱河, 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貌了?原本那么丑的人, 忽然得到了天仙的垂青,势必要努力改变自己的形象,以期配得上人家。
看来大妈和大师的恋情, 十有**是真的了。没想到佛门如此清净地, 也能滋生出这样扭曲的爱之花来, 一向心静如水的僧侣们,忽然体会到了一种世俗的快乐。即便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份心情也比当事人更雀跃。
阿弥陀佛,佛门生活还能如此多姿多彩, 全托了大师和大妈的福!
方丈基本已经无语了,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提醒她:“那个……尉施主啊,你的看上去伤口还不小呢, 小心感染哦。”
公主尴尬地点点头,“多谢方丈大师关心。”
出糗了, 搞得全寺上下瞩目了, 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几丈开外的释心默默旁观了片刻, 最终叹息着重新低下了头。这种局面该如何化解, 他也不知道, 可能只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了。
但寺里主事的几位长老忧心忡忡,还是找到老方丈, 打算讨论一下这件事的严重性。
“达摩寺一直是二十一寺中寺风最好的出家圣地, 现在寺内流言四起, 搞得一众僧人七上八下,方丈大师不觉得应该约束一下吗?”
方丈两指捻着长眉道:“十方长老觉得应当约束谁啊?”
十方长老说:“依我之见,把尉施主遣出寺去,最为妥当。”
盘腿坐在蒲团上的方丈抬起头来,“尉施主入寺至今没有行差踏错,一直本本分分给全寺上下打饭,且不收取工钱,何故把她遣出寺去?”
另一位能忍长老说:“流言都满天飞了,方丈大师应当听说了吧?”
方丈那双永远显得无神的双眼,此时闪烁出了智慧的光芒,“流言四起,不去惩罚散布谣言的人,却要驱逐身陷漩涡之中的苦主,佛是这么教你们的吗?老衲当了二十多年住持,如今是越来越觉得,僧人素质一代不如一代了。佛经背不出来,议论花边新闻比谁都兴奋。”
老方丈这么一说,在场的长老们都讪讪然,本来口舌是非也是佛门大忌,方丈点到了根源上,说的一点都没错。
方丈激进过后,眼神又空空的,淡然注视着门外群山道:“老衲之所以不去过问这件事,就是为了考验我寺僧人对红尘琐事的态度。心中有佛,身心自在,心中无佛,一地鸡毛。再说无端劝退尉施主,岂不是表示,连老衲都认为她和释心之间确有其事吗,那么事后释心当如何自处,你们可想过啊?”
这么一来长老们果然都沉默了。释心身份不一般,佛门中虽然常说众生平等,但他出家之前功勋卓著,这是不可否认的。其实长老们也不明白,那个发愿要参禅悟道的人,心念如此坚定,怎么会和食堂大妈沾上边。释心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吧!
能忍长老道:“释心的修行,方丈大师是否还得加以点拨?他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苗子,千万不能让他误入歧途,受心魔所累啊。”
方丈摇头,“修行路上逆境恶缘重重,必要靠个人的信念消业障、成德行、开智慧 。如果尉施主是他的磨难,就让他自己克服去吧。克服不得说明他佛缘太浅,尘缘未了,不如欢欢喜喜重新入世,红尘中修行也是修行,未必一定要在佛堂。”
高僧的境界就是高,这才是佛说的随缘,绝对洒脱的爱谁谁。不一意孤行,不矫枉过正,红尘中多一位战神,和寺院内多一位僧侣,价值是差不多的。
长老们对方丈大师很佩服,既然方丈这么说了,各部门僧侣只要管好自己的课业就行了。大家正想离开,却听见方丈大师纳闷地嘀咕:“……这尉大娘,难道有什么过人之处?”
尉大娘的过人之处,就在于脸皮厚,脑洞大。
她一瘸一拐,借着检查卫生,在各处禅房转了一圈,最后转啊转的,顺理成章转到了柿子林。
那时候释心正打坐入定,她进门没打招呼,抽出藏好的草席铺在一旁,毫不见外地躺下了。
“唉呀……还是这里最舒服。”她四仰八叉,长叹了口气说,“先前食堂里的变故,你都看见了吧?当时方丈大师就在我对面,吓得我肝都快碎了。都怪这痦子材料不好,之前那个丢了没能找回来,这个一熏热气就掉了……”
回头看看,他双手结印恍若未闻,公主也不在意,抽出铜镜上下打量,心道也好,今天痦子掉了可以是个开头,过两天斑也祛了,慢慢皮肤也变白了,和尚们就会相信一个至理名言,恋爱中的女人最美,她和释心大师的恋情,变相也就坐实了。
哈哈,公主咧嘴无声大笑,到时候老和尚总不能借口她太美,把她驱逐出寺吧。她这朵达摩寺之花可以自由自在地招摇着,盛开在饭堂和柿子林尽头。释心大师如此知情识趣,八成不好意思留在寺里,给其他僧侣造成困扰,这么一来不还俗也得还俗,自己真是个曲线救国的小天才。
公主越想越高兴,翻来覆去一阵烙饼,先给自己庆了功。午后正是容易犯困的时候,她高兴了一会儿便睡着了,白日梦里出现了释心大师,他蓄上了头发,穿着天岁亲王的大科绫罗,骑着高头大马,带她回娘家。哥哥得知后感动极了,哭得大泪滂沱……
睡梦中的公主陶醉地笑,油彩蹭在枕头上,白色的枕巾斑驳了一大块。
释心禅定结束,转头看了她一眼,那个原本长痦子的地方,为了逼真特意填上浅一号的油彩。若说公主性格大大咧咧,倒也不是,她甚至很精细地勾勒了肉红色的增生,就算凑近了看,去痣成功也有理有据。
窗外不知哪里飞来了两只鸟,啾啾叫得热闹,他调开了视线,放眼群山横卧。这片山峦最美不是现在,等天凉了,秋尽入冬,该落的柿子落完了,最后剩下的那些愈发红艳。下过头一场雪,漫山遍野的白,红柿子是雪景图上朱红的印章,稀稀落落几点,像无数文人雅士的落款。
岁月静好,想去泡上一壶茶,没想到一动就惊醒了公主。她迷茫睁开眼,长眼睫扇动了几下,孩子般揉着眼睛盘腿坐起来,“你干什么去啊?”
释心道:“泡茶。”
公主唔了声,“不用忙了,本公主不喝茶。”
就是这么自来熟,完全不给你反驳的机会。
“你等我缓一下……”她睡醒后得有一段时间的恢复,才能理清脑子里混乱的线头,“我是干嘛来的,肯定不光睡午觉……”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那些救下来的飧人,还没被送回上京。知虎兄托人传话给我,说他们身体太弱,现在不宜移动。他们毕竟都是膳善人,我想去看一看他们,大师能陪我一道去吗?”
其实释心并不赞同她抛头露面,但事关鄯善国,据她自己说深受百姓爱戴,既然百姓出了事,她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谢施主还在云阳吗?”释心问。
公主说是啊,“出了那么大的事,他知道我回了达摩寺也还是不放心,想见一见我。”
释心的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直觉这谢邀总是阴魂不散,必定是有所图。他倒不是对谢邀抱有成见,只是从镬人的天性出发,下意识对他多加防备罢了。
“施主的伤,怎么样了?”
公主是不拘小节的脾气,他话音方落,她就脱下鞋袜往前一蹬,“你看。”
那圆润如珠的脚趾再现,释心脸上显出难堪的神色来,他是担心她的伤口没有痊愈,万一不小心崩裂了,血腥味又会惹来麻烦。不过还好,药僧的金创药有奇效,两天光景就收缩了血口子,红肿也消退了。
公主拿手摁了摁,“已经不疼了,只是走路的时候不太方便,若是大师陪我去……”她嬉皮笑脸道,“还背着我好不好?”
她往前一探,释心便往后仰了仰,合什道:“寺里有头驴,施主可以骑驴。”
公主有点失望,“驴哪有大师好……”
好在公主不矫情,也不嫌骑驴难看。释心大师是请不动的大佛,不到紧要关头不肯出马,这次能答应她,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那就说定了,明早早课过后就出发。大师是和我一同走呢,还是另约一个地方,在山门外汇合?”
一同出发自然是不能的,释心大师也怕流言蜚语,虽然自己知道和公主之间清清白白,但在别人眼里,大师和大妈早就是一段风流佳话了。
他忖了村道:“在山脚界碑处汇合,施主可以先走一步。”
公主道好,起身拍拍裙裾,把草席卷起来,仍旧收进衣柜夹角。
看日头坠向西边山头,到了伙房预备晚饭的时候了,正打算回去,听见释心唤了她一声。她回头靦着脸笑,“怎么,大师是舍不得本公主吗?本公主还要打饭,要不这样,你给我留个门,等伙房收工了,我摸黑过来。”
一只脚受了伤,还有野心夜奔的公主,那份毅力是值得肯定的。只是释心自动忽略了她的话,漠然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示意她脸上的妆花了。
公主却愕然,释心大师今天是怎么了?这么热情奔放的吗?这动作是什么意思,主动求亲亲?啊啊啊,公主喜极而泣,难道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释心大师终于被她的真诚打动,打算还俗,和她轰轰烈烈一场了吗?
此时的公主娇羞不已,搅着手指,扭着柳腰,如一泓蜿蜒的清泉一样流淌到释心大师身边,在他纳闷的注视下,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
释心慌了,骇然道:“施主自重!”
“自什么重……”公主扭捏着,甜美地冲他飞了一眼,“不是你让我亲你的嘛。”
释心太阳穴突突地跳,“贫僧什么时候让施主亲我了?”
公主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这个动作,不是让我亲你,是什么?”
误会……实在一场误会。释心扶额叹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每每感到无言以对,这种心力交瘁,是难以缓解的一种阵痛,她真的可以让你濒临崩溃。
他缓缓吸了口气,缓缓放空自己,等心情平静些了才道:“贫僧的意思是,施主脸上的油彩蹭掉了,如果不补上,恐怕会在伙房的僧人面前露馅。”
公主明白过来,也觉得有点难堪,但看在自己还是占了便宜的份上,讪笑一下反咬一口,“那就是你的不对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做那种模棱两可的动作,肯定是希望我误会。”
释心合什站在门边,手上缠绕着菩提,眼观鼻鼻观心,“贫僧永远不会要求施主做那些,贫僧是出家人,望施主谨记。”
公主打开释心书桌的抽屉,里面存放着她置办的油彩、铅粉,还有小铜镜。她一手把着铜镜,一手娴熟地给自己上妆,嘴里曼应着:“话别说得太满,万一将来你改主意了,怎么暗示本公主都接收不到,到那时候你会后悔的。”
她说完,“咔”地一声阖上了粉盒,仍旧把东西放到原处。罪过罪过,一个和尚的抽屉里放着女人化妆的工具,释心大师早就不干净了。其实他态度强硬,心还是很软的,譬如嘴上说着不要,她亲了也就亲了,亲完至多招来他一通埋怨,她不痛不痒地敷衍过去,也就相安无事了。
就是那种悲愤的神情,会泄露他心中的不满。公主准备出门的时候他还抿着嘴唇垂着眼,于是她干脆在他面前站定了,很公平地说:“你要是觉得自己吃了亏,那就亲回去。”
说着把脸往前一递,他自然避她如蛇蝎。公主恶作剧式的娇声一笑,步伐轻盈地蹦出门槛,一时忘了自己脚底的伤,扎扎实实踩上去,然后吃痛“唉哟”一声,歪歪斜斜往柿子林那头去了。
“这大娘如狼似虎。”藏经阁前扫地的武僧说,“她在柿子林逗留了一个时辰。”
“应该是在钻研深奥的佛法。”另一个武僧说。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双掌合什,念了声阿弥陀佛。
公主自然是不在乎这种闲话的,反倒是闲话越多她越高兴。至于释心大师呢,谣言对他毫无杀伤力,可能除了公主的死皮赖脸,他可以刀枪不入。
第二天公主起了个大早,替圆慧他们装好馒头,提前告了个假,“我今日要进城一趟,家里出了点事,得过去看看。中午要是赶不回来打饭,请圆通师父替我一替,等我回来,给你们带粽子糖吃。”
这个倒是小事,圆慧道:“大娘的脚伤还没好吧,进城可有段路要走,大娘会骑驴吗?”
公主说当然,“遥想当年,我策马奔腾飞驰在大漠上……”忽然发现言多必失,忙打住了,摆手说,“反正就是会骑马啦。骑马和骑驴差不多吧,所以没问题的。”
圆慧慢慢点头,对这位神奇的大妈有了新的认识。
她是因为家穷,被男人抛弃吃不上饭,才进寺里做帮工的。可是从很多小细节上会发现,她那些技能和癖好,都不是穷苦人家配养成的。就比如骑马,普通百姓家为了务农方便,一般都养骡子,养马的很少,她家养的却是马,且马不用来拉车拉货,居然还能“策马奔腾”,这种见识可不像个寻常做豆腐的大妈。
不过怀疑归怀疑,谁也不会去深究,公主顺利借到了毛驴,翻身上驴,甩着小鞭子往山下界碑去了。
其实她前脚下山,释心后脚就出了山门,约在山脚碰面是不假,他也怕她中途再被心怀叵测的人盯上,到时候又得费心营救。
她在前面,摇着鞭子赶着小毛驴,公主骑驴,能骑出分花拂柳的味道。他在后面跟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以确定她在他能够保护的范围内。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被麻烦着,麻烦成了习惯。这个因他来到天岁的人是他的责任,她需要的东西他给不了她,但在他能力所及处,至少保她性命无虞。但这种保护,不确定能持续多久,也许等她灰心了,离开达摩寺了,一切的因果循环,就算告一个段落了吧。
毛驴蹄声哒哒,短促地叩击着青石路,公主在驴背上花摇柳颤,赶往前面的界碑。间或碰见上山礼佛的人,人家老远就双手对合向她行佛礼了,她有点意外,这些善男信女好虔诚,在他们眼里,连伙房帮忙的大妈都是沾着仙气的吗?
公主忙夹着鞭子合什回礼,可是错身而过,人家的双手还是没放下来。
她不由失望,原来是自己会错意了。
意兴阑珊地回头看一眼,这才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个穿着白衣,头戴帷帽的僧人。早晨的凉风微微吹动障面的白纱,白纱首尾相接处露出一点缝隙,纱后的脸在晨光下沉寂剔透。
行人向他行佛礼,他便站住脚回礼。有风钻进广袖下,僧服流云般涌动,大师真是不染尘埃,如皑皑山巅白雪啊!
公主高兴地摇动起小鞭子,欢喜地叫了声释心大师,“你是不放心我一个人走吗?来得好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