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铁蹄踩踏地面, 连着整条山路都不断颤抖震动,路面尘土飞扬,模糊了陈殊的视线。
姬长明的身体晃了晃, 手上却用力将玄铁钉入地面, 砸下一尺的深坑。他一手提着齐康, 一手拄着玄铁,站在山路的正中间。
齐康无法说话,只得呜呜作响,拼命地看向前面相遇的父亲。
齐言储离开京城一路向东行, 随行之人都是从京城带出来的精锐人手。这队伍有百余人马, 为避免解臻和方守乾在官道上沿路设卡拦截, 沿小路往东城进发, 按照齐言储的计划, 此路好与青山运载物资的地下长河交集, 翻过这条山路, 他们就能接到河运上的军资,再换乘船舰, 迎流而下,顺利抵达东部的城市。
东部是齐言储的势力范围。他这一年虽被解臻拿走了北面大部分兵权,但塞北有敌夷牵制解臻的兵力,且军资被劫一案让北军大伤元气, 足以让解臻焦头烂额, 而东城是他多年经营场所, 只要顺利进入东城,他便可自划一片区域, 揽政一方大权, 和解臻分庭对抗。
他一路上未遇多少阻挠, 顺顺利利骑马南下,此时山林空寂,齐言储本以为很快就能和齐康调过来的军资会合,行到中途,却见有两个人出现在山路的正中间。
大部队将至,那两人竟然不退也不避让。
是谁敢如此大胆,竟敢堵他齐言储的路?!
“大胆!是何人在前面拦路!”旁边随从也看到这两人,见前方路堵,立刻喝道。
齐言储亦往二人中看去。此时他们已离这两人不过十丈的距离,但齐言储却觉得这两人中有一人分外眼熟,他多看了几眼,才发现这一人竟然就是他的儿子齐康!
齐康全身泥泞、蒙头垢面,哪有平时齐府长子的模样。可他这儿子明明前些日子亲自去处理青山的军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齐言储连忙下令勒马。
百余马匹在山道上停下,一字排开,甩尾踩蹄。座上护卫也有不少人认出拦在路上的其中一人是齐府的齐康,纷纷大惊,但见齐康被一黑衣青年提拿着,很快拔出兵刃。
齐康在黑衣青年手中扭动,却始终无法挣脱。
这一场面无论是谁都明白了怎么回事,齐言储他看看自家的儿子,复又凝神看着将齐康胁为人质的黑衣青年。
黑衣青年脸色煞白,也正朝着他的方向看来。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齐言储旁边的随从护卫已经忍不住开骂。
“前面的还不快点识相让开道路!”
“大胆贼人,还不快放开齐公子!”
“竖子找死,竟敢和太尉作对!”
“……”
喝骂声不绝响起,齐言储也紧紧盯着黑衣青年,开口冷笑道:“前面的小子,你带着齐家人拦在这路上,莫非是想要挟我?”
“我怎敢要挟太尉,只是今天凑巧遇上了太尉……”他说到此处,忽然闷声咳了几声。
“……”这人在耍什么花头?
众人皱眉,却见黑衣青年低头闷咳了一阵,忽地又抬头看着齐言储,哂笑道,“不过太尉若想继续前往东边,还得先过了我这关。”
“……!”齐言储眼色骤然变厉。
仅一人就敢拦在路上,真以为自己能蚍蜉撼树?
黑衣青年的话也落到在场的其他人耳里,护卫脸色也是一变。齐言储身边很快有人骑马上前,低声道:“太尉,此人狂妄,我等立刻去解救齐公子。”
这两人分别是江湖录上投靠齐府的第十四、第十五名高手,齐言储立刻默许。
两个高手见状大喜,心道此时正是在齐言储面前立功的机会,纷纷抢出阵列,一人一拍马背,腾空而起,手中一双弯刀合二为一,如飞碟一样往姬长明头颅处飞旋袭去,一人则轻功跃出,腰间长鞭对准姬长明拎着齐康的手臂抽去。
两边袭击,黑衣青年撤手拎起玄铁格挡住弯刀飞碟,脚下却一个趔趄往后倒退了两步。使鞭的高手大喜,一鞭卷过齐康的腰身,将人猛地扯回己方阵营。
“他已经受伤了!”使弯刀的人很快发现这黑衣人后退的时候,原本站立之处竟然血迹迸溅。他的弯刀并没有伤到这黑衣青年,这伤很可能是之前所受的!
“呵,受伤还敢如此嚣张,拿命来吧!”使鞭的人已立一功,闻言又是一喜,飞身上前欲趁势结果了黑衣青年。
他冲得快,鞭子更快,再度往黑衣青年抽去,却见黑衣青年眼中一厉,玄铁胚瞬间挡住袭来的鞭子,任其缠绕胚上,随后猛地一提玄铁,竟将鞭子硬生生地从对方手中扯下。
使鞭的人人在半空,鞭子脱手的同时整个人亦被大力牵引往对面摔去,他一惊,没有料到对方受伤竟然还爆发出这样的力气,正要回身稳住身形,却见黑衣青年手中裹着布条的武器朝他当头砸下。
血液四溅。
……
……
江湖录上第十四名的高手竟被人一招就解决了?!
使弯刀之人接回飞旋而归的武器,睁着眼睛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那黑衣青年。
此时的姬长明脸上亦有几点猩红血液,但他却没有顾及,喘了口气,提着玄铁胚跨过尸体,往齐言储的方向走来。
“!”这人到底是什么人?
被救回的齐康慌忙地取出堵住自己嘴巴的破布,大声道:“父亲!此人留不得!莫老就是死在他手上!快!快!你们都一起上!”
霹雳火莫无炜竟然也被这人打死了?
齐言储心中大震。
使弯刀之人闻言也是脸色大变,他忍不住想往后退一步,却见这诡异的黑衣青年走了几步,身形忽地一闪,竟然已经冲到他面前,又长又沉重的武器往他身上抡来。
“……!”使弯刀之人惊得想大叫,但声音还没出,便淹没在喉咙里。
眼见第二个江湖录高手死没了,齐言储心中大骇,但他经历戎马,此时见状立即喝令道:“上弩!”
跟随他而来的黑衣死士训练有素地亮出携带黑匣子,一排排弩箭箭头对准前面的黑衣青年。
“放箭!”见前面的杀神转身,齐言储立刻下令道。
数百只弩箭箭头瞬间齐齐发出,黑匣子机括里又有新的一排六枝弩箭装上,密密麻麻地往姬长明的方向射去。
这弩箭和秋场围猎林辰疏见到过的黑匣子一模一样,上面带着莹莹绿光,是有毒素浸淬,沾之必死。
陈殊睁着眼睛,看着弩箭模模糊糊地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已经完全看不清楚箭的轨迹,他又眨了下眼睛,伸手却是抽出身后的木制匕首,随后轻轻往空中一托。
木制匕首悬浮在了空中——
密密麻麻的弩箭迎面而来,匕首悬在陈殊身侧,忽地如打开按钮一样一抖,随后整个刃身忽地微微发亮,化为一道叠影,在陈殊身前纵横交错,宛如一道光网。
“叮叮叮叮——”木头与铁器相撞的声音不断地发出,被木制匕首挡下的弩箭有的坠落在地面,有的则被匕首挑飞,往齐言储的人群中反弹而去。
……匕首竟然会像传说中的御物一样会飞?
众人见此状,纷纷大骇,但没等他们反应,第一波被匕首反弹的弩箭已经飞至人群。
齐言储所在的人群瞬间有死士倒下,有的从马上摔下,有的中箭伏在马背上,有的则被流箭伤及马匹,所有人畜抽搐了几下便没有了声息。
马匹察觉同伴和主人死亡,顿时惊散长嘶,开始溃走。
齐言储的队伍立刻大乱。
齐言储纵横官场、沙场数十年,却从来没见过今日这等场面,更没有见过有把会飞行的匕首,他心中翻起狂澜,死死地盯着弩箭中站立的黑衣青年,却见那青年提着手中武器一步一步往他的方向再度走来,匕首在旁飞旋护持,诡异得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啊——啊——啊——”也就在此时,齐言储又听到一声惨叫。那声音无比熟悉,他心中一悚,连忙往声源处看去,却正见一匹马匹扬蹄踩在一个蒙头垢面的人的腹部。
“康儿——”齐言储厉声道。
“父亲、父亲,救我!”齐康在地上挣扎,刚往齐言储处看来,却又被一匹惊散的马匹踩踏而过。
这一次被踩中的地方是胸口。
齐康抽搐了几下,眼神变得僵直。
齐言储目眦欲裂,他正欲上前,却见那黑衣青年已经拎着武器杀到齐康所躺的位置。
须臾间,前方又有一批死士被姬长明放倒。
“太尉,快走!”剩下的死士和江湖高手连忙护住齐言储,往后方退去。
齐言储心中一慌,不敢再看自己的儿子,在众高手的护持下转身驰马狂奔。
齐康眼睛盯着齐言储远去背影,身体一瘫,彻底没了气息。
陈殊低头模模糊糊地瞥过齐康死不瞑目的死状,脑海中忽地闪过林辰疏死在巷子里时睁着眼睛不甘的模样,今昔彼时,竟如隔世。
身边杀声又起,陈殊皱起眉,一胚扫过为齐言储断后的死士,再度运转体内气息,强提一口气,运起轻功往山路消失的齐言储追去。
一路风声呼啸,一路清扫障碍。
陈殊手持玄铁胚又放倒一批拦截的死士,忽地身体一晃,随后按住旧伤,俯身一阵痉挛,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
旧伤之处已经一片粘稠,陈殊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他作为林辰疏所受刀伤一直未愈,伤口发炎即便被路七按头就医高烧也一直未退,最近这两日奔波,他已经发现自己但凡运使力,旧伤便加重一分。
……但齐言储就在前面。
陈殊抹去脸上鲜血,再度往前方飞掠。山路旁边树林飞快倒退,前方道路模糊,他急掠一阵,终于看到前面一小队人马,其中一人身穿轻甲,正拼命逃跑。
“齐言储!”陈殊沉声喝道。
*
山林很快安静下来。
此时薄日开始西下,轻云慢慢染红,静谧的山林被渡染了一层光辉,与天边颜色相互映照。
而在山林之下,一条还算宽敞的沙石路上一路伏着七八具尸体,有的是齐府筛选出来的武功高强护卫,有的是江湖录上排名前列的高手,他们或曾威武一时,或曾纵横一方,但此时都已经没有了声息。
地上有血液点点,一路蜿蜒到山路上站着的一个人。
那人黑发黑衣,原本容貌俊美,但此时脸上煞白,甚至透着一股青气。他的衣服前胸和后背都已经濡湿了大片,只因衣服是黑色的,叫人并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哈……哈……你个疯子,你到底是谁,解臻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为他这么卖命?”在那黑衣青年面前,还有一人重伤在地,他年约五十,身上披着轻甲,但甲片已经完全碎得扭曲,此时正喘着气,不甘地看着眼前的人。
若是在京城,无人不知此人就是太尉齐言储。
“……”黑衣人没有答话,只是俯身撕下那人身上衣服系成一绳,将那人的手绑到身后。
齐言储这次本欲前往东城,重新盘踞自己势力做大做强,却从没想到自己的计划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青年打破,这一路从京城带出来的好手,竟在几个时辰内全军覆没,连他自己都成为对方俘虏。
这人手段比江湖录上的人还要高,身上还有一把诡异的木刀,且做事比他还要狠——他对对手狠,对自己也狠。
“哈哈,你这么给解臻卖命,你会后悔的。”齐言储看着黑衣人不断从衣摆上滴下来的血,忽地笑了起来道,“你知道解臻当初是谁扶持上这个位置的吗?他不过是个肮脏下贱的种,如果不是我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可你再看看这一年,他对我做了什么?”
“……”陈殊绑好齐言储,终于站起身,俯视着这位手中权力盛极一时的人。
塞北军资铁证如山,按照解臻的手腕,他将这人带回京城,这人再大的权势也将覆灭。
“解臻忘恩负义,你现在帮他,迟早会被他反噬!”齐言储见他看来,讥讽道。
“闭嘴。”陈殊眉头一皱,一脚朝齐言储脸上踢去。
齐言储闷哼一声,被当场打晕过去。
陈殊咳了几声,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强撑着一口气,复又牵过旁边的马匹,将齐言储拎上马背。
眼下,只要把齐言储送往京城……
陈殊站在马边一阵眩晕,等他慢慢缓过气,却忽地又听到远方有隆隆马蹄声响,自远及近,往他这边飞快靠近。
……又来?
陈殊晃了晃身子,拿过玄铁胚驻了一阵,抬头看向道路尽头。
道路尽头,有轻骑奔踏,身后有旗迎风展开,上书一个“解”字。这队伍中一样很多人马,但为首的人身穿玄色劲衫,身材挺拔,冷峻风姿,看着又模糊又熟悉。
好像是……
好像是解臻。
陈殊低低地咳了一阵。
新来的人马一路尾随齐言储的队伍跟至,但此时却和齐言储一样没想到山林的道上会有人立在道路中央。
是谁站在那里?
为首的人抬眼凝望,只觉得那站在前面的人十分眼熟,他骑着马越靠近,眼睛慢慢地睁大,瞳孔却越来越缩紧。
视野里,那人站在他的面前,朝他抬眼看来。
他心中一惊,连忙勒住马匹。
有为首人的动作,身后的人马纷纷亦停止了行进。
马在原地不安地踩着蹄子,为首的人晃了晃,目光却看看那人身边的马匹,看看马匹上被缚的人,又看向身后一地的尸体,最终缓缓地沿着血迹,看向他前面站着的人。
……
“……姬长明?!”他道。
陈殊一愣,心里已经明白,他默了一下,忽地笑了起来:“秦大人?”
“……”解臻看过他的笑靥,忽的收紧缰绳。
陈殊缓缓地阖了下眼睛。
解臻皱眉,一步下马,走到姬长明的身前,盯着姬长明被濡湿的衣服,目光顺着上面的血迹垂目到地上。
陈殊眼睛已经有些模糊,只隐约见到对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连忙背过身,几步走过去,提起地上的玄铁胚道,“我……咳咳,我今天路过此地,遇到几个贼人十分可恶,所以就顺手料理了。”
解臻:“……”
陈殊不敢看解臻,强提一口气道:“秦大人上次在青山的时候就在审查山贼,好像是专门捉拿恶贼的吧……这贼人就交给你了,省得本少侠再跑官府一趟。”
解臻:“……”
陈殊终于把自己该说的话说完,见解臻没有打断他,缓缓地松了口气:“天快黑了,本少侠先走了。”
解臻:“……”
齐言储本来就是要交给解臻,解臻在此,一切交代也都顺理成章。陈殊知道解臻手上还有化仙散这样的东西,并不敢多留,连忙运起轻功,往山林处飞去。
“等等!”他行将离去,忽地听到身后解臻开口。
陈殊一步停在树上,回头看着解臻。
“姬长明,你要去哪里?”解臻已经跟到树下,抬头看着他。
“我……”陈殊愣了愣,很快笑了起来,“我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回家。”
解臻蹙了下眉头。
陈殊敛了笑,回过首。
前路迷障,可又曾知何处可归。
陈殊不敢再做停留,连忙往山林深处掠去。
他一路提气,终于将解臻与凡事抛在身后。
夕阳余晖遍洒山林,透着林中枝叶,斑斑驳驳地将此处点缀得明暗交错。
陈殊还在飞掠,手却忽地一颤,手中裹着布条的玄铁终于从空中落下,“哐当”一声落在树林满是枝叶的地面上。
他拿不动了……
好累……
他好像也跑不动了……
陈殊喘出几口气,终于缓缓地从空中落下,他抬着沉重的脚步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终于择了一个树荫处,倚着树干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抬起眼,眼中尽是落日光斑,隐隐约约的,模糊又绚丽。
挺好看的。
陈殊释然笑了笑,忽的抬起手捂住心口,身体微微一颤,紧跟着大片大片的血从口中涌出,浸染了整片下颔。
害……他这次真的尽力了。
陈殊费力地睁开眼,复又沉重地阖上。
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眼前,眼前尽归黑暗。
全身力气飞快地消失,他垂下手,头慢慢地也跟着偏倚着垂在一边。
“哥哥,不要抛下我。”
“哥哥,我在家里等你。”
“……回家,回家。”
——等我,小婉。
*
阳光透过树荫,落在林中一个人的身上。
他身体靠在树干上,眼睛轻阖着,头无力地搭在一边,双手一手垂在腿上,一手垂在地面上,地面的草和落叶衣襟被染得通红。
血液粘稠,还没有干涸。
忽地,一只蝴蝶扑棱着翅膀,它似从山林的另一处飞来,轻轻地、静静地绕着阖眼的黑衣人飞舞,最终缓缓地停在那人肩头。
它停下的时候,安静的树林传来一阵马蹄声。
有人骑马而来,仿徨寻觅,终于看到了树荫下的人。
树荫下的人容颜俊美,没有平日飞扬清朗的神态,此时眉眼温顺,若非半张脸有触目惊心的血迹,仿佛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来的人凝视着那人容颜,终于拾步上前。
——“姬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