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殊错愕地侧头, 只见解臻清冷的脸上此时冷雪化开,如同暖阳下的冰泉有着起升的温度。
“我……”听到解臻的问话,陈殊瞬间卡了下, 他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到最后话到口里又变成了恭敬的话语。
“皇上是天子, 臣自然关心皇上。”陈殊道。
解臻:“……”
阳光下烈日烫在头顶, 解臻敛了笑, 看到旁边陈殊对自己低眉肃穆的神情,终于还是缓过视线, 看向前方的道路。
前面的道路被太阳烤得模糊,配着临近夏天的蝉鸣, 更显得燥热扭曲。
陈殊默默地跟着解臻又行了几步, 眼角却见解臻忽地抬首看着远方天际,声音低低地传来:“林辰疏, 你觉得皇帝的位置很重要吗?”
“?”皇上在问他什么问题?
陈殊错愕,完全没想到解臻会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解臻对他的态度微妙,这样的话他应该怎么回答?
对于他陈殊来说, 解臻的皇位当然重要,毕竟长明将他从别的世界拉过来,就是为了保护解臻坐稳帝位。
但若是解臻自己的话……
陈殊在心中快速思考, 却听旁边的解臻勾起唇角笑了一声。
——他在笑什么?陈殊一愣,回看解臻, 却听解臻面色平静,他穿过一处树荫, 天际被阔叶挡住大半, 他收回目光, 低低地说道:“那些江湖传闻说得没有错,我的母亲是秦霜寒,我和皇家正统的血脉相比,在解家族谱里无足轻重,两年前方守乾甚至还准备拥立宗室远亲为帝借此来把控朝廷。如果我不拿出玄龙珏,齐言储也不会将我捧上现在的位置。”
“……”解臻的事情陈殊在外听过不少版本,这次竟然在解臻这里亲口得证。
只是解臻的城府一贯隐藏得很深,陈殊本就很少勘破,没想到这时候解臻会亲口告诉他。
“先帝曾许秦霜寒誓言,只要拿到天行藏钥匙便将她明媒正娶,但后来却为了巩固帝位,娶了方守乾的妹妹。秦霜寒早与先帝决裂,只是因为贪恋最后的情谊,在知道怀了孩子以后,并没有将我堕胎而已。”
梁府一案牵扯出来的线索现在已经证实和方守乾、先帝有关,二十多年前的陈年往事竟然被解臻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诉说出来。
陈殊听得震惊,侧首看向解臻,却见解臻神色淡淡的,仿佛先帝的事情和他无关一样。
更重要的是,解臻将自己的母亲直接称为秦霜寒。
“秦霜寒生下我后就后悔了,她抚养我到四岁的时候,终于带我上了寒山。她本想问问剑尘雪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走到寒山碑铭前,她忽然什么都想通了。”解臻缓缓道。
时隔近二十年,解臻犹记得那日寒山风雪,崩溃的女人终于忍不住扬起手,将他的脸扇到一边。
没有痛感,但那时,他依稀看到了眼前的场景,听到了耳边的声音。
“你这个傻子到底在看什么?!”耳边传来女人忿恨的声音,“我是你母亲,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吗?”
六识第一次有了回应,他愣了一下,缓缓地往女人看去。
女人看到他的眼睛,忽然又疯狂起来,她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不、不,你不是我儿子,你是怪物,你是从天行藏里面跑出来的怪物!”
他张了张嘴,呼吸却被牢牢堵住,入目的只有天边混沌的风雪。
视线渐渐模糊,就在他以为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女人忽然又放开她的手,看着前面毫无挣扎的孩子,抬手轻轻拂过他的脸庞,声音泫然。
“可我秦霜寒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不该遇到解奉侯,还是我不应该听他的话去天行藏,还是说……早在我知道有你这个傻子的时候,我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
女子啜啜而泣,然而回答她的只有寒山上漫天的风雪以及苍茫的雪景。
雪景上,唯有一块石碑,一线红绳,一个单薄的包袱,以及坐在雪地里茫然看着她的孩子。
混沌天地,苍生刍狗,誓言泯灭,何来还有甜言蜜语间的永远。
女子终于闭上眼,绝望地转过身。
“我秦霜寒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有时间往复,我绝不会再相信解奉侯,再去那该死的天行藏。”
她目光中已经有狠绝,再也没有回头,往那绝壁悬崖上纵身跃下。
山风凛冽,夹杂着风雪,山下传来有东西落地的声音。
然这声音很快被呼啸的风声盖过,山风很快席卷过遍野的雪地,只剩下他呼吸着单薄的空气,茫然地看着远方。
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到底在等什么。
……
那年景色流转,寒山风雪已经不再,此时烈阳高照,解臻侧眸,却看见一个和自己一起比肩站着的男子。
他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远黛的眉下眼神清澈,眼睛有若星眸,曾灿熠熠地对着自己笑。
但那不是对他的,而是对他的身份。
“无论解家还是秦家,于我而言都不重要,我无需为他们做什么。之入朝堂,是有我的私心。”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林辰疏,在你面前,我希望我是解臻。”
“……”陈殊的脚步顿了顿。
这次他听懂解臻在讲什么,解臻和他说了自己的身世,还说不希望他以君臣之道待他。
陈殊默然。他蹙了下眉,垂首看着树荫下面的影子。这一片荫蔽有半时凉快,但外面总归是阳光曝晒,他缓缓道:“秦公子,先前是我多言了。”
秦霜寒恨秦至让她丢尽脸面,先帝却从来未曾在意过这个孩子,解臻的出生确实与解家无关,与秦家似乎也没什么关联。
他本来,确实也不应该是个皇帝。
陈殊发现他之前不应该向解臻说起那些江湖往事。
可如今,他要怎么回应解臻。
“秦公子便秦公子罢,我还得谢谢你能出来与我查案。”陈殊说着,又加快脚步走在前面,伸手拿出手中的名录,一边行一边道:“……虽然秦公子待我不薄,但我陈殊所做一切其实也有私心……还望秦公子知悉。”
他果然按照解臻的说法没有再称皇上,但言语里面却隐隐有比君臣之道更生疏的意思。
解臻走在后面,隔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明白了。”
“……”明明是他想要的回应,陈殊的脚步还是顿了下。
解臻已经走了上来,看过陈殊手中的名单道:“前面应该就是原来厨子的住处,我们走吧。”
“……好。”陈殊垂眼合上账本,点头道。
两人很快来到吏部登记的住址,此处住址位于京城东郊,离林府并不远,但位置离街坊较远,算是个偏门的宅院。陈殊和解臻敲开房门,却见出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
这中年女子本在午觉,见人敲门颇是不耐烦地出门,本想骂这大热天的谁在扰人清梦,开门时却见两个男子站在面前。这两个男子一人英俊,一人俊俏,稍高的模样俊美无铸,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男子,而稍稍矮一点的男子容貌姣好,气质英挺,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韵味,这两男子一起出现,竟然十分养眼,这让她睡意瞬间消失了大半,连着刚出门的恶劣态度也变好了很多。
陈殊见中年女子和和气气,目光总是时不时地往解臻身上瞟,心中默了一下,很快问起那厨子的事情。
中年女子一听是来打听原来户主的,心中虽然诧异,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将以前这片院子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称那御医死后,其身边一家五口也跟着男人跳井殉死,没有人活下来。
“喏,这家人跳的地方就是前面那口井,一开始还没有人知道,直到第二天有人去打水,这才发现了尸体。哎,这婆娘殉情也不寻个好地方,她这一跳,那口井可就报废了,谁还会去喝浸过死人的水啊!”中年女子一边说,一边热得用手扇着风,却见眼前两个男子明明在大热天的却没有出什么汗,看上去就很清爽的样子。
她不由得有些羡慕,将房子敞开了些:“两位要不要进来坐坐?这房子是那当过官的医师住过的,不过因为死了人不吉利,所以地契特别便宜,我和我男人觉得挺值的,便先买过来住着了。”
房子易主,很多线索都已经没有了。陈殊和解臻互看一眼,都没有选择进去,只有陈殊重新翻开本子,将厨子的名字划去,随后前往第二个死去官吏的地址。
解臻一路与陈殊走过。
他们二人很快将这本子上的名字走访了大半。这本子上的名字住址大部分都已经易主,探访之下得知都是一家人全部过世的消息,和先前梁府厨子的处理手段如出一辙,绝对是方守乾的手笔。
而剩下的一部分地址则一直荒废至今,已经全是尘土。
方守乾做事手脚都非常干净,再加上这些人过世已久,解臻和陈殊并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又前往先帝在位时期担任御医的住址。
这御医的住址并不在京城,反而是坐落在京城京郊外的镇子上。陈殊和解臻到时,只见住址上是一处较为宽敞的院子。院子里面杂草丛生,像是荒废已久的样子,并不像是有人居住。
但陈殊有长明的武功加身,六识非常灵敏,却听到房间里面隐隐有人的呼吸声。
他有些诧异,抬眼看向解臻,却见解臻也是皱眉,显然发现了里面有人。
这地方和他们之前查探的几个荒废的住址都不大一样。
陈殊和解臻对视一样,推开快掉落的院门,往院子里的矮房走去。
走得近了,房间里面的动静听得更明显,陈殊听到里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人呼吸微弱,另一人则在拧着布,里头传来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很快那水声停止了。
“谁?!”房间里面传来一人警惕的声音。
陈殊目光一凝,很快看向解臻。
解臻也是目光一变,手迅速按住身边的剑柄。
他二人都听过这声音,这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的变声期间,就在前不久,两人都和此人打过交道。
——这是荼毒生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陈殊见解臻启剑,当先挡在解臻面前。
“我来!”陈殊将解臻拦到身后。
解臻正想说什么,却见陈殊先行一脚踹开院子房门。
陈殊看上去瘦弱的样子,但砸门却毫不含糊,房门瞬间轰塌,一道黑色的浓烟从房门处倏地窜出,往闯入的人扑面而来。
陈殊见是毒雾冲自己而来,心中暗松一口气,周身罡气吞吐,拂袖扫去,人先杀到房间内,但他前脚刚至,便见房间内门窗哐地一声响动,一道蓝白身影已经从窗口没出,只留下一个远处的背影。
荼毒生竟然跑得那么快!
陈殊连忙回望房间,却见解臻已经跟着进屋。这屋内放着一个水盆,水盆上飘着一块布巾,上面水波荡漾,显然是刚刚荼毒生打的水。
而房间内还有人的呼吸声。
陈殊和解臻同时往那呼吸声处望去,只见在房间的床板上,一人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竟然是追杀荼毒生后消失的路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