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已经在半空, 刀风刚烈,眼见就要劈到方守乾的面门。但陈殊却感觉有一只手从旁边伸出,忽然紧紧扣住自己的手腕。
他直直地盯着方守乾, 察觉到来自手上的阻力后皱眉想甩开那只手的禁锢,却发现根本无法摆脱对方的钳制。
刀落在方守乾的面门三分处, 竟然再也无法向前递进。
目光处, 只有方守乾吓得苍白的脸色。
“皇上?”几次挣脱无果,陈殊目光慢慢地沉下来, 终于才放弃方守乾, 顺着禁锢自己的手, 缓缓地看向站在旁边的解臻。
解臻看着他,手还在牢牢地扣着自己的手腕, 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陈殊沉默了一会, 才慢慢道:“皇上, 方守乾无中生有,分明是故意捏造子母蛊这等荒唐事物,他定是想以此胁迫皇上,此人不除,怕是后患无穷,臣愿为皇上手刃此贼。”
“……”
这一幕变化来得太快, 自方守乾说出子母蛊要挟解臻,到陈殊拔刀相向几乎就是瞬间的事情。站在殿内的皇室宗亲、一干臣子、恭常钦廷尉等人一直留意场中变化,起初听到方守乾亮出最后子母蛊这站底牌的时候,皆没有想到方守乾会留有如此恶毒手段。
这手段——要知此事若真如方守乾所说, 那方守乾的性命将会是制约当今圣上的最大筹码。
方守乾所说的子母蛊以性命为赌注, 任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可林辰疏却站了出来, 非要杀方守乾不可。
在场中有恭常钦、路七、杨戊等等人, 他们都与林辰疏打过交道,知道林辰疏虽然平时不显山露水,但背地里一直都是在为皇上做事。他调查青山一案替皇上提供扳倒齐言储的证据,最近半月又一直在为方守乾的事情四处奔波,适才又是他当先开路最先支援解臻,按理说他忠心耿耿,不可能做出对解臻不利的事情。
但为何林辰疏执意要杀了方守乾?
林辰疏声音依旧清朗,但解臻抓住陈殊的手忽然有些颤抖,他顺着陈殊手中握着的刀看去,看到了方守乾满额的冷汗。
适才陈殊身边的罡风骤然而起,方守乾可以感觉到那罡风中的明显杀意,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说出子母蛊的时候林辰疏会突然对他动手。那林辰疏的刀在他额前三分处停下,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让他吓得跌坐在地上,背脊瞬间直冒冷汗,不一会儿便湿透整个后背。
但让人意外的是,那朝着他席卷自己过来的恐怖气息却并没有直接要他的性命,反而在靠近时突然消失了。
耳边,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更声。
这更声宛如幻听,让他并没有在意。方守乾只是在地上喘了口气,慢慢地回神,终于看清楚了场上的情况。
“无中生有?”他看到向自己出手的林辰疏被解臻拦住,饶是刚刚被吓得狼狈,此时面目却露出一丝得意:“林辰疏,你尽管来杀我试试,看看我死了,那子母蛊到底会不会爆发。”
“你以为我不敢么?”陈殊闻言,脸上露出讥讽,竟再度要提刀斩下。
“辰疏!”解臻再顾不得其他,劈手一把将陈殊手中的刀夺下。
“哈哈哈,你是敢,可是解臻不敢啊!”解臻此举落在方守乾眼中,方守乾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林辰疏,你以为解臻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陈殊脸色冰寒,慢慢抬眼看向站在身边的解臻。
解臻眼中眸光不停地发颤。他咬了咬牙,却是一把将陈殊拉到自己身后,一人紧紧盯着方守乾道:“方守乾,你如何确定朕中蛊……你把那蛊毒下在了什么地方?”
“这子母蛊就下在半月前你钦点的云糕中。”方守乾笑道,“解臻,以后你我命途就永远牵扯在一起了!”
方守乾笑声猖獗,解臻却已经听不清楚他后面嘲笑,所有的听觉都仿佛在听到那盘糕点的时候飞速消逝,只剩下无边空寂中嗡嗡声响与慢慢爬升上来的无数恐惧。
“皇上,方守乾留不得。”隔了一会儿,他才听到旷古等待中一道期盼已久的熟悉声响。
然而那声音说出来的话却不是他想听到的。
他早该想到,早该想到。
“来人。”解臻终于被这声音恍恍然拉回神,他暗暗握紧袖中的手,强迫自己的声音镇定道:“将方守乾押下去!”
“皇上?!”身后,陈殊的声音传来,带着询问、不解和焦急,人又往前一步道,“皇上你分明没有中蛊,若今日纵容方守乾,他日必然会以要挟你!”
……
……
林辰疏说皇上没有中蛊?
恭常钦等人闻言一愣,心想林辰疏是解臻亲信,所言应该不假,心中大石终于放了下来。恭常钦上前一步道:“皇上,方守乾此人狡诈多端,皇上不能任由让他摆布。”
“是啊,皇上,此次方守乾发动宫变,若是再留此人,确实和林少卿说的一样,后患无穷啊……”翰林院学士等一干老臣附和道。
“住口!”耳边又传来让人烦杂的声音,一直隐忍的解臻忽然重重喝了一声。
“!”几位老臣一愣。恭常钦也从未见过解臻动火,不由得皱眉。
解臻明明没有中蛊,为何如此谨慎?
他连忙往解臻处看去,却见解臻再度一把扣住要冲到方守乾面前的陈殊,手指紧紧收拢,缓声道:“林辰疏,此事朕自有考虑。在解开子母蛊之前,朕会收押好方守乾。”
他的话平稳柔和,是对着林辰疏说的。
有解臻在旁边,陈殊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挣脱,此时再多说话也无用,反倒让自己和解臻之间变得更加难堪,他终于慢慢地止住动作,却是垂目不语,再也不看向解臻。
解臻眼角渐红。
方守乾没想到林辰疏会说出解臻没有中蛊的话,他一愣,心中惶恐又起,却又是听到一声打更声音。
但他此时已经来不及注意,当下心思转过数个念头,转念间忽然看到解臻和林辰疏之间的相处,原本紧张的目光又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哈哈哈,解臻我明白了。原来那东西不是你吃的,是林辰疏吃的是吧?”方守乾忽然泛起一丝奇特的笑来,“解臻啊解臻,原来坊间传闻真是如此。你是害怕杀了我林辰疏会死吗?为了一个断袖,有意思、有意思!”
难怪解臻不敢让他死,中蛊的人原来是林辰疏!
方守乾的话一出,现场哗然,目光皆不由得往陈殊和解臻身上看去。
龚常钦、邵玉平、倪晋、杨戊等人闻言,心中一惊,连忙望向自己廷尉的少卿大人,却见林辰疏此时已经闭上眼睛,神色冷淡,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只是一具躯壳。
解臻的手还是牢牢地抓着他不肯放手。
“林辰疏,解臻居然会为你做到如此。不过你也别得意得太早。”方守乾也看向林辰疏,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将自己扳倒的人,忽然哈哈笑道,“这解家的皇帝最是无情,他现在对你如此,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以为他还会像今日这样对你吗?”
陈殊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方守乾。
“我为解封侯做了一辈子的事,助他夺取皇位,扶持他登基上位,帮他太平天下,可到头来一句新政,还不是要拿我先开刀。可怜我小妹也被他冷落在宫里郁郁而亡,我要让他为我方家的一切陪葬!”方守乾以为陈殊在听,冷笑几声道:“林辰疏,你现在越为他打拼,以后就会越后悔。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的誓言,都是骗人的 、骗人的!”
他双眼血红,忽然又想起年轻时义气风发,与那皇帝一同指点江山,立下永久承诺,却不曾想上位十年,君臣渐行渐远,最终南辕北辙,曾经的话如同轻浮泡沫,一戳就被破灭。
得知解奉侯要拿他为新政铺路,他终于选择先动手,亲自送了这皇帝上路,顺带草拟遗书,让解奉侯的嫔妃也一道为自己在宫中抑郁死去的亲人陪葬。
“我和你不一样。”就在方守乾忆起过往纷纷种种,陈殊忽然开口道。
“……”方守乾冷笑。
他还想再出言讽刺,脑海中乍然又出现一道第三道更声。那更声比之前两声都要响亮,嗡地在脑海中炸开,方守乾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忽然出现无数黑色鬼面,一个一个朝着他张开血通红血口。
鬼面中有梁丰远的样子,有荆霖的样子,也有解奉侯的……无数狰狞的鬼头纷纷张牙撕扯着他的身体,一口一口蚕食着他的灵魂。
“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方守乾忽然怪叫一声,坐在地上朝着空中胡乱挥舞起来。
“!”他这一举动毫无征兆,在场的人皆被他的惨叫吓了一跳,往他身上看去。
方守乾却似乎没有看到旁边人,他眼睛暴突,死死撑着眼睛,忽地开始用手疯狂地抓住自己的脖子。
“别过来!别过来!鬼、鬼!”方守乾的指尖很快在自己的脖子上抓出无数条深深血痕。
这一状况发生得突然,所有人都不知道在方守乾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站在方守乾前面的解臻心中忽然无数惶恐再度涌了上来,他立刻喝道:“快!快制住他!”
路七最先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拉开方守乾一直抓挠脖子的手。杨戊、邵玉平等人见状,连忙也跟着冲上前,牢牢按住方守乾的手脚。
方守乾却还在不停的挣扎,他的身体在几个会武功之人之间不停地扭动,忽然猛地在地上如鱼般弹了两下,力道之大几乎挣脱旁边人的束缚。
路七连忙手中作劲,将人死死地按住,却见方守乾身体震了两下后,整个身体慢慢地软了下来,再没有先前的力道。
他骇然一惊,目光落在方守乾的脸上,却见对方眼睛暴突,眼眶似被撑破,旁边有血迹缓缓流下,但那眼珠已经凝固不动,瞳孔扩散,已呈死相。
“……皇上。”路七慌然看向解臻。
杨戊、邵玉平等人亦慌乱地看着解臻和林辰疏。
解臻此时还站在原地,他目光直直地看着方守乾的动静,见他不再动弹,终于皱了下眉,目光流露出害怕和恐惧,连忙转身往旁边的陈殊看去。
林辰疏还站在他身边。
解臻颤着目光,只见无数道红色血线从林辰疏颈边的皮肤升起,自衣领处慢慢往上蔓延,如同龟裂的裂痕,不一会儿便爬上了林辰疏的脸颊。
而林辰疏正皱着眉,慢慢地抬起眼,朝他看过来。
“辰疏……”解臻颤声道。
陈殊的唇已经毫无血色,他嘴上颤了颤,似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身体已再站立不住,往后仰去。
“辰疏!”解臻的声音彻底恐慌。
……
殿内乱成一团也掩盖不住不断爬升的死寂气息。
殿外。
“怎会这样?林辰疏他、他……”历战后的行宫中还有残留的血腥,殿前不远处的房顶上,有一鸦面之人看着一切,喃喃道。
“他中了蛊王的子母蛊,方守乾死了,他自然也要死。”有人接了他的话道。
盗骨半面有惊骇神色,闻言转过身,便看到说话的荼毒生站在房顶,目光也正注视着大殿慌乱的场景。
“可、可方守乾为什么会死?”盗骨只觉得心下发冷,又问道。
方守乾的死状恐怖,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是这样的死法。
荼毒生闻言冷笑一声:“这有什么奇怪的,三更知命诡云谲想要杀人,就是如此手法。”
“……”江湖录第二人!
盗骨震惊,还想说什么,却见荼毒生原本被缚仙索缚住的手竟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解开。眼前这个少年模样的人正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裳。
“你、你……”盗骨再度惊得说不出话来,几步连忙飞快跳开。
“哼,胆小如鼠。”荼毒生冷笑一声,竟将缚仙索重新收了起来。他一步从屋顶跃下,越过殿门,看到被解臻紧紧抱住的林辰疏,目光却在解臻身上停留了一眼。
那是秦霜寒的儿子。
“原来你也会如此。”他看着,原本探究的目光终于收回,转身往行宫外走去。
蓝白身影最终消失在宫乱处。
而在远方,有一道士缓步离开御史台。
“一更声,听命;二更声,催命;三更声,索命——”那道士缓缓笑了声,“诡云谲啊诡云谲,下一站,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