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市私立医院8-017号高级护理病房。
早晨八点, 有护士按照惯例进入,拉开南面窗户。晨光透过窗口照入房间,薄薄地洒在房间的地面、桌椅和床面上, 照亮整个病房。
病房里有一个护理床位,床上正安静地躺着一个人。
病人是个三十岁不到的青年,双眼闭阖,细密的睫毛覆着, 宛如两道细致墨线,与平缓的眉线平缓一起,和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容貌清俊,若是睁开眼睛,应该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子。只可惜入住这个护理病房一年多,他自始至终都在昏睡,没有一点要苏醒的样子。
因为长期不醒的缘故,他皮肤渐渐白皙,身体却渐渐变得消瘦,一条胃管从病人的鼻间置入, 让男子更显得困顿无助。
护士目光在青年容貌上停留片刻, 便开始像往常一样替病人测量血压,检查了病人的状态和机能。
今天是星期日, 一般这个点,这位青年的家属就会过来探望。
他的家属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生,据说和青年一起长大,是相依为命的兄妹。
但两个月前,这个护理病房突然来了一群人, 向医院打探病人的状态。
“他醒不过来了。”“这是好机会。”“想办法把他手上的股份拿走。”护士依稀听到这些人这么讨论着。
护士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但这毕竟是病人自己家事, 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作为一个护士,她能做的只有照顾好病人。
八点十五分,比平常病人家属来看望的时间晚了一刻钟,护理病房外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婉,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仪清居道长。”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仪清居道长高龄,解决怪力乱神的本领是业内一流,平常都不轻易出山,这一次可是我花费了很多精力,才让他出来看看。”
男子的声音隐隐有些熟悉,护士记得前几天那群人谈话的时候,也有这个人的声音。
脚步声顿了顿,有女生的声音响起,轻轻的柔柔的:“栖哥,谢谢你。”
“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谢字。”男子道,“你哥哥出事这么久,我看到你伤心难过,也很想为你分忧。”
名叫小婉的女生低低地“嗯”了一声:“栖哥,你这么关心我,我真的、真的很感动。”
栖哥笑了声:“小婉,你这就生分了,我们既然开始交往,你哥就是我哥,我也想让他快点好起来。”
两人对话间,脚步声已经到了护理病房门口。护士整理了仪器,起身出门,路过之时便见得病人的妹妹和一男子一同出现在门口,而他们后面又有一白发男子,身穿一袭葛青布衣,身后背着一把桃木剑,剑穗披在肩头,明明是看上去年纪很大的打扮,但仔细看去,脸上却并没有苍老的样子。
陈婉走到门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白发男子,随后低声道:“栖哥,我想先和道长进去看看我哥,你能在外面等等吗?”
栖哥一愣,皱了下眉。
“若真如你们之前形容的状况,那病人恐怕确实有鬼怪作乱。”就在男子犹疑之时,身后的白发道长开口道,“鬼怪凶恶,若不是至亲之人,还是先回避一下为妥。”
栖哥听着,眼中却露出一丝不屑,但见陈婉看过来,又很快露出一丝笑容:“那好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陈婉朝栖哥露出感激的笑容,与仪清居一道进入了病房。
进入病房后,她将门掩上,笑容却渐渐消失,直接将门反锁了回来。
仪清居已经缓缓地走入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
“仪清道长,我哥两年前突然不省人事,我找了很多医生替他医治,都没有任何效果……这、这真的是怪力乱神吗?”锁完门后,陈婉快步走到仪清居身边,看着床榻上的陈殊。
两年前的晚上,陈殊突然晕倒在酒店中,自此长眠不醒,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他的呼吸和心跳明明都是正常人的状态,做了很多检查都没有发现任何病理上的问题,但至今还是维持着植物人的状态。
有人说此事恐怕是怪力乱神,陈婉便又四处打听,为陈殊请了道士查看,却也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结果。
两个星期前,就在陈婉寻求无果的时候,“栖哥”偶然提及了天师通的仪清居。
仪清居据说已经有百岁高龄,是天师里最德高望重的存在。陈婉留了个心眼,暗中调查资料,终于通过天师通联系到了这位业界最厉害的人物。
仪清居看过陈婉的简述,同意亲自来到g市帮忙查看陈殊的状况。
陈婉紧张地看着仪清居,却听仪清居缓缓开口:“我天眼已开,此处房间未见有任何鬼怪作祟,你哥哥的情况恐怕并不是怪力乱神。”
“那道长能让我哥醒回来吗?”陈婉心里一紧,又问道。
“不好说。”仪清居沉吟道,“你哥哥状况恐怕不是很乐观。”
“……”
陈婉心中咯噔了一下,手慢慢地扣紧裙边,双眼慢慢红了起来。
仪清居已经拾步走到陈殊身边。
“我、我……”陈婉却站在原地,不敢向前,她站在原地,双眼通红地看着床边躺着的陈殊,终于泣声道,“是我害了我哥哥吗?他们都说我是克星,会克死身边所有的人……我哥是不是也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
听到身后人的哭声,仪清居讶然转身,看着陈婉。
陈婉年纪已经十九岁,此时的她剪了一头齐肩的短发,容貌清丽,楚楚动人,此时心绪外露,眉眼间却隐隐有煞气升起,盘踞不散。
仪清居凝眉:“陈姑娘,可否给我你的生辰八字?”
陈婉微微一愣,脸上泪痕未干,很快反应过来,将八字报与仪清居。
仪清居听过心算,缓缓抬眼看向陈婉:“你八字主煞,确实是有七杀格局,且更有甚之。普通人若和你在一起,是会受到你命盘影响,轻则命盘受损,重则被煞气侵入,无法长活。”
早知道自己的命格不好,但此时听到仪清居说来,陈婉呆立在原处,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冷,说不出话来。
仪清居却是垂眼,看向床上躺着的人,似在思索:“但你却说,你哥哥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是。”陈婉看向陈殊,心中一阵微颤,终于忍不住慢慢走到床边,“我父母在我年幼便离世,是我哥哥一手将我带大的。”
“可寻常人与你在一起生活,应该是活不过十年的。”仪清居道。
“……”陈婉愣愣地听着,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仪清居又向陈婉要了陈殊的生辰八字,心算过后眉间愈加紧锁,他忽然看过陈殊,捏了个手诀,往陈殊的天灵处点下。
于此一瞬间,房间里清光大放,陈殊身上蓦然出现一道稀薄的魂体,同样长阖瞑目,于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仪清居见状一愣,他看着灵体,忽然伸手拂过床边,数道小旗于一瞬间从他的葛青长衫袖口飞出,悬浮在空中,旗面飞舞。
陈婉却看不到光华和灵体,只见得在自己哥哥上有七面小旗临空呈现,一时间惊愣当场。
“仪清道长,这、这是什么?”隔了一会儿,她才紧张地问道。
“这是招魂幡,我在试着为你哥哥招领其余两魂。”仪清居道。
“两魂?我哥是得了失魂症吗?”陈婉连忙问道。
仪清居思索片刻,解释道:“人有三魂六魄之说,三魂分天魂、地魂、人魂,天魂主天命,人魂主情.欲,地魂主阳寿,这三魂本是一体不可分割,但我刚刚查看你哥哥身上的魂魄,却只有地魂尚在,天魂、人魂已经消失,我想这恐怕就是你哥哥一直不醒的原因。”
“那是将我哥哥的魂魄召回来,他就能醒回来吗?”陈婉眼中露出一丝希冀。
然而她期待地看着仪清居,却见这白发道长缓缓摇头道:“恐怕不是易事,你哥哥之所以能够和你相处这么久,很可能是因为他主命盘的天魂一直都不在躯体内,所以才不会受到你煞气入侵的影响,没有殒命。”
“……”陈婉一愣。
“而且此处病房没有鬼祟惊扰,恐怕你哥哥的魂魄原本就很强,可让邪祟退避。独留一个地魂就能如此,那更不用说那能游离在外违背轮回的天魂了。”仪清居继续道,“将三魂分斩不是易事,他的命魂很可能是我无法企及的存在,为今之计只能先看看他的人魂在哪。”
“……”
旗子还在空中盘旋飞舞,陈婉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只能看着旗子飞舞,一会儿想起自己坐在陈殊的肩上笑着看天边日出,一会儿又想起陈殊轻声安慰替她擦干眼泪,心中一片惶然。
然而半个小时候后,陈殊还是没有醒过来。
仪清居的招魂幡缓缓降了下拉,青莲道长锁眉,又陷入沉思。
“道长……”陈婉转眼看向仪清居,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哥的魂魄找到了吗?”
仪清居慢慢地抬起眼,将招魂幡一一收回。隔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我在这个世界感应不到他的存在。”
“……”陈婉怅然地看着对方,“这个世界?”
仪清居沉默,最终还是给了陈婉答案:“是。你哥哥恐怕不在我们所在的世界中。我曾听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说过,于我们所在的世界之外,还有万千位面林立,既然这个世界我无法探知你哥哥的人魂任何信息,说明他已经离开了这里。”
陈婉难以置信,只觉得仪清居说的话玄之又玄,可仪清居展露的能力却让她发现,这恐怕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道长,那、那我哥他还能回来吗?”她颤抖地问道。
“以我的能力恐怕无法将你哥哥带回。”仪清居道,“现在恐怕也只有那位大师才能做到。只是他也久不在这里,虽然偶尔会回到这个世界,但我也不知道他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陈婉只感觉心境从万丈深渊升起,又再度重新坠下,她看着陈殊的睡颜,语气低喃:“我哥不会离开我的,他若是走了,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她说着,慢慢地抬手,轻轻拂过陈殊的额:“我想他一定会回来,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他。”
仪清居静静地看着这对兄妹。
“多谢道长告诉我实情。”陈婉起身,感激道,“我会将这次的费用划给道长。”
女生明明前一刻还泣不成声,现在又变成了坚强模样,仪清居默了会道:“我闭关已久,只是觉得你的案子古怪,这才重新出山。我现在也并没有帮你解决任何问题,若是以后有机会见到那位大师,我会帮你问问那位大师是否有办法解决。”
陈婉朝仪清居郑重地躬身行礼:“道长的恩情,陈婉没齿难忘。”
仪清居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开。
他离开之后,一直在门外等候的栖哥走了进来。他往房间内探望一眼,却见陈婉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小小的剪子和梳子,俯身在陈殊旁边,替陈殊仔细地剪着额前已经及眼的刘海。
清脆的剪刀合拢声音在房间内响过。
“小婉,你哥他怎么样?那仪清大师有没有说什么,他还能醒过来吗?”栖哥试探地问道。
陈婉的剪刀微微顿顿,随后轻轻摇头,低声道:“仪清大师说,我哥可能暂时不会苏醒。”
听到“不会苏醒”四个字,栖哥心中松了口气。他很快露出鄙视的神色,假装为陈婉抱不平道:“那什么风水大师果然是骗人匡钱的,我没想到这个仪清居也这么没用。”
“……栖哥,你别这么说仪清大师,他也尽力了。”陈婉闻言,很快露出不开心的模样,低声轻轻道。
栖哥听到陈婉细声细气的声音,很快露出笑容,坐到陈婉的身边。
陈婉继续为陈殊打理头发。
栖哥看着陈殊的容貌,又看看陈婉认真的样子,忽然开口道:“小婉,这么说你哥哥一时半会可能醒不回来了。听说他手上还有陈家的股份,他若是再昏睡个一两年,你打算怎么办?”
陈婉微微一愣,脸上露出迷茫:“我哥给我留下的钱,我为他治病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那些股份,我也没想好怎么处理。”
她说着,忽然回看了栖哥一眼:“栖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没想到陈婉会这么说,栖哥心中一喜:“你让你哥住高级护理病房,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不过我听说你的表哥在收股份,若是实在没有钱,或许可以找他想想办法。”
陈婉低低地应了一声:“谢谢栖哥,我会好好想想。”
栖哥笑了起来。
陈婉又转身替陈殊剪完剩下的刘海,随后打了水,轻柔地擦拭着陈殊的脸庞。
男人还是安静地睡着,仿佛周遭的世界与他再也无关。
但陈婉的眼色已经沉了下来。
——哥哥,以前是你一直保护我。
而现在,
该换我来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