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御史台后院的一间后寝中,窗台明亮,烛光摇曳, 印照出房间里的数道黑影。
有人静静而立,有人躬身而站,还有人伛偻地坐在地板上。
“呵呵呵呵……解臻。”坐在地面上的人伛偻,正狼狈地抬头看着前面的人影, 渗笑了几声,声音嘶哑难听,“你竟然来了。”
他看着的人影身着墨黑长衫,玄色裘衣加身,他银冠散着寒光,长发半束半披,鬓边的发丝垂在黑色裘毛边,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严继堂。”他道。
夜色寒冷,烛光投射在房间的人身上。那地上的人年约七十,面色枯槁, 模样苍老, 正是当朝辅政大臣——御史严继堂。
自解臻上位后,三位辅政大臣一直共掌朝政。但一年前齐言储病死;四个月前方守乾谋逆暴毙, 新任的皇帝在三年内便肃清了两位辅政大臣,自一个被操纵的傀儡开始收拢权柄,方守乾死后更是直接掌控了整个行政令,权势和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而现在,御史台的严继堂成为先帝留下的最后一个重臣。
解臻只道了声名字, 便没有再出声。旁边的人闻言, 却是拿着一个托盘, 站到了严继堂的面前。
托盘上,是一块白色长绫。
严继堂的眼睛瞬间牢牢聚焦在白绫上,脸色微微一变,胸口急剧起伏了一下,大咳出声:“解皇帝这是何意?你要处置老臣?御史台设立之初为的就是监察朝政,督校皇权,我严继堂行为端正,你向我严继堂动手,不怕后世记载和天下悠悠众口吗?”
解臻听着他的咳嗽,并没有答话,只是冷冷地站着。
带来的黑影见状,直接将托盘放在地上,取过白绫,走到严继堂前面围着脖子缠绕起来。
“滚!给我滚开!” 严继堂见状立刻挣扎起来,却抵不过解臻带过来的人,很快又被按在地上。
冷月独照,御史台寂静,几处道路皆被黑影封锁,没有外人能进得了后院,更没有外人能听得到严继堂的怒吼。
白绫很快彻底盘上严继堂的脖子。严继堂胸口被压在地上剧烈起伏,他忽然抬眼狠狠地看向解臻:“解臻,我没想到那林辰疏居然会代你受过子母蛊,算我棋差一招。不过林辰疏他能帮你挡一时之灾,你能在他后面躲过一世吗?”
听到林辰疏的名字,解臻眸光终于清动,他神色越发变得寒冷,黑色衬得容颜冷峻,更一股冷雪的冰意渗到骨子里。
见解臻的模样,严继堂又笑又咳,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但也就在他笑容扬起不久,解臻一直沉默的声音忽然响起,在房间里格外冰冷:“严继堂,朕一直在想,以你的身体即便除掉我和方守乾,又能享受这天下几年?朕本想留你寿终正寝,可惜我听秦冷风交代,你似乎挺想活下去,又找天行藏又找诡云谲的……”
严继堂微微一愣,慢慢拢了笑,紧张地眯起眼。
解臻看着严继堂,却突然笑了起来,笑颜掺着冷意:“你在御史台一意扶持慕衡,想必是想他处着手吧?御史中丞,怕是以后要继任你位置,他是你得意门生,还是有血缘关系,或者更有一层不可为外人道来的秘密?”
慕衡的名字一出,严继堂面色瞬间绷紧,牢牢地盯着解臻。
“把他带上来。”解臻敛了笑道。
房间的门口再度被打开,一个身穿御史朝服的青年被黑影推搡而进,很快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他口里塞着布,看到解臻和严继堂脖子上的白绫,眼中很快泛过一丝惊恐,呜呜咽咽地挣扎起来。
旁边的人却又端上来一条白绫。
“解臻你……”严继堂看着有人将慕衡从地上拽了起来,同样用白绫缠过脖子,他脸上诡异的神色彻底消失,面色惊恐,“解臻,你要做什么?有什么事情冲着老夫来,就算老夫与你有隙,这和慕衡有什么干系?”
解臻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下的人把慕衡吊到了空中。
半空中,慕衡脸上露出绝望,他不停地扭动乱蹬。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渐渐回归平静,剩下的只有梁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严继堂颤抖着抬头看去,只见慕衡无声无息地垂着头,脸上涕泪交流,正一滴一滴地往下坠。
昔日的御史中丞泪腺处双眼翻白,眼白正对着严继堂。
“啊……啊!”严继堂再度在地上挣扎起来,彻底恐惧。
“送他一程。”解臻道。
严继堂身边的黑影立刻领命,猛地攥紧交叉过的白绫,往外拉扯。严继堂被力道拉扯,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舌头外翻,只剩下双手死命地拽着绫布。
他不甘地看着前面在梁上飘荡的尸体,又看着前面站着的裘袍帝王,只见他不喜不怒,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正冷淡地目睹着整个死亡过程。
解臻……你不得好死……
严继堂怨恨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嘴巴竭力张张合合,诅咒的话想说出,却成了断断续续的垂死呜咽。
“咔擦。”片刻后,他的颈骨处传来一声断裂声音,严继堂狰狞的表情终于缓了下来,身体瘫在一边。
第三位辅政大臣也死了。
黑影确认严继堂死亡之后,再度取过白绫,将他的尸体也挂上房梁。
门外有风吹来,吹得房间内两具尸体在烛光下摇摇晃晃。
严继堂、方守乾、齐言储,三个拥立解臻当傀儡的辅政大臣,自此成为过去。
解臻平静地看过,敛眉转身行出房间。
月光高冷,洒在御史台后院的花园上。解臻一人穿过花园,衣领处的黑色裘毛被冷风拂过,在颊边轻飞。
他脚步顿了顿,忽然抬头看向明月。
也就在他发愣之时,有一道黑影从他旁边掠过,落在他身边一丈开外,借着月光慢慢地显现出人的轮廓来。
“皇上,山庄探得了诡云谲的行踪。”来的人是个四十岁的男子,是长禾山庄的禾闻策,他禀告道,“诡云谲离京之后,便周游各个郡县,是往北而行。有人曾说在关外的集市里曾看到他的行踪。”
“他在塞北?”解臻问道。
“是。”禾闻策道,“塞北处是狄夷的地盘,若是诡云谲进了敌国,怕是不容乐观。”
狄夷是厉朝邻国,一年前突然举兵进犯厉朝。解臻拨出塞北军迎敌,倾国库之力支援北军,期间因齐言储一案一波三折,后来军资水落石出,成功地被送到塞北,令北军士气大增,持战三月,终于将狄夷赶出边关,守得边疆稳定,内市太平。
“即便是在狄夷,也需探明究竟。”解臻道,“禾庄主,你安插几个机敏的人去狄夷,伺机而动。”
“是。”禾闻策点头道,“属下会派人安排妥当。”
解臻应了一声,垂眼处,却落在月光下的花圃中。
御史台的人虽污浊不堪,但花却在月下含苞静放,圃间又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人的心头。
“……他的玄铁送回去了吗?”解臻忽然问道。
禾闻策一愣,慢慢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很快禀告道:“林公子已经收下了玄铁胚。”
林辰疏惯用玄铁胚当武器,只是那把武器后来因为出事之后不翼而飞,也不知具体在何处。但最近在方守乾家被查抄封锁时,有人从其中一间客房里搜处一个布条裹着的长状重物,统一录入报送,这玄铁胚才被发现,辗转到了解臻的手里。
这时候,离天行藏回京已经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了。
“他有说什么吗?”解臻又问道。
禾闻策犯了难处,他想了想道:“ 我送玄铁胚的时候,皇上的应职诏书就到了,他拿了玄铁胚和诏书,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说‘谢皇上隆恩’。”
“……”
解臻缓缓地将目光从花丛移开,隔了一会儿,默默地拾步往宫里行去。
御史台房间里的烛光被人熄灭,黑影一个接一个撤离,花圃花虽美好,却因房间里的尸气死气沉沉。
*
京城南郊的民房处,有一个宽敞的宅子。这宅子因为原来的屋主欠了赌坊的债务,抵押在京出售,隔了半个月后便有一个眉清目正的青年找上门,买了地契和宅子。
衙门的手续办得很快,青年很快就入住宅子中,与他一道的,还有一个长相柔美的男子。两人一人半个院子,将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此时在宅子里的空地上,眉清目正的青年正挥舞着手中的刀,时而跃起时而落下,时而飞踢时而横劈,气势大开大合,纵横捭阖,十分有力。
旁边有人在鼓掌。
“好!好一个横扫千军!”
“哎呀!杨戊你这一招平沙落雁不错啊!”
“戊哥,你好厉害啊!不过你练功练了那么久,要不要歇一歇?”
“……”
眉清目正的青年正是廷尉的衙役杨戊,此时听到旁边女子的说话,也自觉得有些累,便收了刀来到旁边观看的人群。
人群里,有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道:“我说杨戊啊,以你的能力,我觉得这次你武举肯定没问题。我和倪晋的水平和你差不多,也都是当年的进士呢。”
说话的人是廷尉左监邵玉平,而在他旁边,廷尉右监倪晋也点头道:“不错,杨戊你在我们廷尉当衙役实在太屈才了,这次武举,你定能大展拳脚。”
旁边的女子荆楚倒是没有说话,只是打了盆清水,笑盈盈地给杨戊端了过去。
杨戊道了声谢,拿起布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你们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也就是拳脚猫功夫,比起林大人来还是有天堑之别。”
杨戊口里的林大人肯定就是指林辰疏。
方守乾谋反一案中,林辰疏以一人之力破开前宰相的兵马,为南丰守军杀出一条血路,成功解围宫变,此事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廷尉三人当初看到林辰疏一枪钉死敌军将领,还震惊了很久。
这样的功力,怕是在场所有的人都无法比拟。
“害!”邵玉平一拍大腿道:“少卿大人就在旁边,杨戊,这不正是请教的好时候!”
“是啊,有少卿大人指点,或许在这次武学比试里面能锦上添花。”倪晋道。
在场的人都觉得说得有理,纷纷往他们的少卿大人看去,却见在他们旁边,那位容貌好看的廷尉少卿正坐在凳子上,眉眼微垂,目光正直直地看着前面的地面,神情安静,并没有做声。
廷尉三人、荆楚面面相觑。
林大人又在发呆。
自看到林辰疏安然无恙地回到京城,大家都松了口气。后来杨戊决定在京城买房,林辰疏也入资了一点银两,从原来的林府搬了出来,带着荆楚和杨戊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
因查案一事,邵玉平和倪晋和杨戊交好,偶尔会到杨戊家玩,自然少不了看到林辰疏。只是林辰疏比起以前的精神状态总有一些差距,明明人看上去没事,和他说话的时候也会笑着和你谈上几句,可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却总是在发呆,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
“疏哥,疏哥。”荆楚见状,先唤道。
耳边有人在叫他。陈殊微微一愣,回神抬起眼看向旁边的人。
……是了,他差点忘了,今天他是过来看杨戊练武的情况的。
陈殊心里想着,打起精神,却听旁边的邵玉平道:“林大人,杨戊马上就要去参加科举了,你武功那么厉害,给我们指导指导一下呀!”
“是啊,林大人,我也想向你学点厉害的。”倪晋在旁边点头道。
陈殊又是一愣,目光转到杨戊的时候,便看到杨戊一脸小鸡啄米的动作。
陈殊:“……”
他武功是厉害,但那是长明的力量,他只是拿个现成的使用,哪有什么心得。
陈殊顿时尬在当场,但见廷尉三人求学若渴的眼神,拒绝的话硬是给憋了回来。
要不随便讲几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陈殊想了想,试探道。
邵玉平:“……”
倪晋:“……”
杨戊:“……”
这好像是所有江湖人都知道的入门级基础。
空气里静默,廷尉三人开始面面相觑。
隔了一会儿——
邵玉平一拍大腿:“对啊,林大人讲的有道理!”
倪晋郑重其事:“对对对,有道理有道理!”
杨戊原本面色尴尬,看到旁边两人反应,立刻连连点头:“多谢林大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以前居然没想到!”
陈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