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殊睡得沉, 并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动作。
黑影亦没有出声,他默默地将陈殊轻轻地放躺在床榻中间,俯身解过鞋靴放在床下, 拉过床上的被褥,小心地盖在眼前人的身体上。
放在平时若是有人在陈殊身边这么折腾, 他必然已经警觉惊醒, 但此时可能是因为来的人是自己熟悉的人, 陈殊微蹙的眉反倒缓缓平复,看上去没有以前那样困倦。
黑影蹲下身轻轻抚摸了陈殊的额头一会,随后又转身离开房间,等到再回来时, 手上已经有了盆水, 上面泛着蒸汽,是温热的样子。
房间里夜色深重, 只有一点点月光透进。但黑影却夜能视物, 熟练地将浸在热水中的帕巾拧干,轻轻地为陈殊擦拭唇边已经血迹。
干涸的血迹在热水下终于化开。大概是秋夜凉爽,身边的帕巾散着热气, 他的头还轻轻地往黑影的手上轻轻地靠了一下。
黑影的手微微僵住,他连忙低眉看着陈殊,却见此时的陈殊依旧没有清醒, 但唇边开合, 似呢喃着什么。
他轻身凑近细听,方才听到陈殊极轻极轻的呓语。
“解臻、解臻……”陈殊低低道, “我陪不了你了……”
黑影的手轻轻颤抖, 慢慢地握紧帕巾。
这一句喃喃的话语反反复复, 陈殊声音更低了下去。
“对不起, 对不起……”
“小婉,原谅哥哥。”他喃喃道。
“……”
黑影看着陈殊,眼中的目光止不住地泛动,他连忙去擦拭,却还是有几滴水垂落而下,月色下如断线的珍珠。
泪水滴落枕边,发出轻轻的声响 ,有一滴落在陈殊的脸上,顺着颊边滑落。
“……谁?”陷入梦魇的陈殊终于察觉到身边有人,皱眉低低问了一声。
这大半夜里,是谁敢闯敬宁侯府?
他吃力地抬起眼,往发出动静的方向看去,然而抬眼间却只见房间里的桌案与屏风,视线里什么人都没有。
桌案旁边是一扇窗户,窗户也和他进屋的时候一样半敞着,露出外面的一轮皎月。
快到十五,皎月都补了阴缺,比往日更加明亮。
陈殊愣愣地看着皎月一会,一阵倦意再度上涌,复又慢慢地阖上眼睛,重新闭目昏睡过去。
他鼻息渐渐又恢复平稳,躲在旁边的黑影终于慢慢地从床榻边轻轻踱出,他头发半挽,因为眼睛刚刚沾染水光的缘故,此时如清泉冷冽,配合清俊的容颜,正是从宫里出来的解臻。
他来敬宁侯府不是第一次,每次过来也都能找到陈殊,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叫醒对方,只是轻轻地覆上陈殊露在被褥外面的手,静默地坐在陈殊的身边。
夜空时有暗云飘过,遮拦住星光,令房间时而深暗,时而半明,解臻却没有动,仿佛在他身边时间都静止了一般,整个人宛如雕像一样。
他安静地听着陈殊的呼吸,直至熹微的晨光代替月色从窗户里面洒进,他才慢慢地抬眼,看着窗户外面初起的旭日。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里面已经模糊,日落日出,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解臻看着晨光,这才重新起身,他回头看着晨光下的还没有醒的陈殊,目光流露出无比的不舍和留恋,但还是转身端起水盆和帕巾,轻轻推出房门走出,复又转身将门掩好。
*
陈殊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只依稀记得昨日从白天入睡,没想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夜。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桌案上躺到了床榻上,但他房间里面的东西并没有被人动过,不像是有人所为,很可能是自己意识昏沉的时候做的。
醒来后头脑还是晕晕糊糊,但比昨日身体崩溃的样子有所好转,陈殊揉了几下眉心,起身让侍女帮忙穿戴朝服。
昨日他得解臻应允没有上早朝,后来又中途提前回府,已经一整天没有和解臻见过面。他心中有事,到底还是怕解臻担心,等到了早朝的时辰还是和往常一样前往。
一路上他都在想怎么和解臻辞行,以致于下马车的时候李邺之和他打招呼都差点忽视了过去。
“敬宁侯有心事?”以李邺之的官位本来很难攀附到像侯爷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但他和陈殊是同一批进士,又和陈殊有过一段交情,后来得陈殊提携做了工部侍郎,所以见面的时候都少不了客套几句。
今日的陈殊显得格外心不在焉,李邺之差点都以为陈殊今天没心情搭理自己,却见陈殊闻言微愕,忽然恍神看向自己,随后摇头否认。
“没有。”陈殊回道。
李邺之:“……”林辰疏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李邺之端着谏牌默默地想,但还是干咳了一声,安慰道:“敬宁侯不要想太多,昨日皇上虽然罢免了许多官职,但也算为新政扫了门前积雪。侯爷受到皇上宠爱,这段时间估计是没人敢顶撞侯爷了,王爷也不必去理会那些流言蜚语。”
陈殊对于昨天早朝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此时听起李邺之说起,微微一愕,彻底拉回了神思,询问道:“昨天发生了何事?”
李邺之:“……”
这回轮到李邺之吃惊了。昨天解臻直接卸任了一大批官员,罢的罢罚的罚回家养老的养老,起因还都是因为眼前这位敬宁侯而起的,结果这位当事人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仿佛和他无关一样。
他又干咳了一声,但见陈殊询问的目光,还是将昨日早朝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还原了一遍。不过陈殊现在毕竟是敬宁侯,他叙述的时候还是将那些人诋毁陈殊的原话描述得平和了一些,只三言两语地揭过。
“现在两朝的老臣人人自危,唯恐皇上一不高兴便直接罢免官职。”李邺之喃喃道,“想想皇上两年前还曾受三位辅政大臣的胁迫,大家都道他是个傀儡,可谁曾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也如此有手段,难怪他能够对付得了齐言储这样的狠人。”
陈殊这才知道原委,听着又是沉默了一阵,心想解臻在朝堂上的手段怕是已经算比较温和,当初大青山和狄夷的天师府,只要解臻出剑,所过的地方就没有留下活口的。
他明明武功高强,已有飘然尘外之姿,完全不必在朝堂迁就这些世事纷杂,却还是来淌了最污浊的浑水。
陈殊心中默了默,面上还是回了李邺之几句。李邺之闻言笑笑,忽地又说起自己的小孩很快就要满一岁了,特地邀请陈殊过去坐坐。
李邺之的小孩喝满月酒的时候,陈殊便抱过他们家的孩子,男孩子白白胖胖的一个看上去十分有福气,但一看到陈殊便哇哇大哭,十分抗拒和陈殊待在一起,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似的,李邺之只道是陈殊不会抱孩子,但见陈殊依依不舍地放开,便拥有了第二次邀请的打算。
现在朝中所有人几乎都对敬宁侯和皇上的关系心知肚明,这两人若一直在一起,皇上那方以后会怎样是说不准,但林辰疏作为臣子的,又被皇上如此看待,再加上以前那些传闻,恐怕以后是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陈殊笑了笑,他知道李邺之是热情相邀,便婉言称自己要离开一段时日,谢绝了李邺之的好意。
只有他知道自己带过小孩,一般情况下绝不可能会弄哭孩子。李邺之的孩子有此反应很可能是孩子六识天生灵敏,察觉到他借尸还魂,并非常人所致。
李邺之听到陈殊拒绝大感可惜,不过还是和陈殊笑着交谈了几句,等到快到大殿,这才有分寸地退开。
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情,陈殊果然感觉今日臣子看他的目光畏惧了很多。早朝时他将准备好的批奏一一读了一遍,竟然没有人再敢出来反对。
坐在他旁边的解臻微微笑笑,让人端来一本册子交给陈殊查阅。
“这是今年科举进士的名单,朕已阅目,敬宁侯也可以审阅一二。”解臻道。
看着解臻在玉珠下微笑的容颜,陈殊心中一阵涟漪,他连忙恍神,接过上面的册子翻看,只第一页便看到了一个熟人的名字。
第一页第三名,上面写着“葛期”两个字。
葛期是塞北军的军师,竟然此次来到京城考了科举。
陈殊脸上露出一丝讶然,但旋即响起在边关之时,葛期也曾和自己透露连年赶考却又次次落榜的遗憾,而今乌延珀已然有成为新的狄夷王之势,边关已经大定,朝中新的吏制推行,陈年的滥制已经全部革除,倒也正是像葛期这样的各路人才重新施展抱负的时候。
葛期的能力他是知道的,以后若有这些人辅佐解臻,想来会比自己在的时候更加周到。
陈殊微微一笑,阖上册子道:“臣没有异议,皇上推行新政,引能人才子各路争鸣,已有中兴之兆。”
解臻听陈殊所言,微微点头,遂让身边总管收回名册。
科举事情过后,礼部尚书出列,开始呈请秋场围猎的相关事宜,他先前因为祈雨的事情受到解臻责备,此时说话的时候不由得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多出一声,询问又多过陈述:“皇上,今年已到围猎之期,不知是否还和往年的秋场一样?”
秋场围猎君臣同行,是犒劳武官将士的活动,陈殊第一次知道解臻的身份便是在秋场围猎之时,他看向解臻,却听解臻沉吟片刻,忽地回道:“此次场面不必铺张。除了往年的名单外,这次叫上解家的几个小侯爷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