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有情, 即便人生苦短,也让人有了开心欢喜,生出想铭记每一次悸动的心愿;但大道又无情, 常伴聚散离合,让岁月洪流飞逝, 洗涤过往相伴一路的痕迹,只剩下苍白无力的往复循环。
人生过隙,忽然而已。人如蜉蝣,即便终生碌碌而为, 于天地而言,不过沧海一粟。
解臻紧紧握住手中的小刀, 指骨苍白, 他愣愣地看着陈殊, 眼边再度有泪水轻轻滑落。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听到陈殊说起的时候, 他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眼前的人离开。
他恨不得将眼前的人深深地镌刻在心上,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好。”直至许久,他才缓缓重新松开手, 轻轻地应了一声。
*
因为病情复发的缘故, 陈殊在长禾山庄又静养了两天,到了第三日便和禾闻策、沈秋风告别,动身返回敬宁侯府。
这次围猎出事之前, 他怕解臻知道自己的病情一直想着如何去隐瞒,而现在解臻已经知道了他的情况, 他也正式和解臻做了道别, 心中原本悬着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临行时, 沈秋风送上风轻花的药方。这花有镇痛的作用, 能够压制伤口崩裂的带来的痛苦,陈殊笑着接过,谢过这位江湖录上的医师。
沈秋风看着敬宁侯的容貌有些恍惚。这次他来长禾山庄以后才得知当年他救的姬长明据说是敬宁侯的乔装,姬长明英姿飒爽,已是沈秋风罕见的人物,而今再看林辰疏时,那顾盼颦眉,一步一动也有凤仪之姿,端的是非凡风采。
他曾在江湖上听人说起过敬宁侯以一人之力破南丰数百江湖高手围攻的小道消息,当时以为只是江湖夸大其词,后敬宁侯大破狄夷十万兵马,名扬天下,又心生无限好奇,想目睹侯爷风尊容,而今见过林辰疏,得知他就是姬长明的身份之后,他忽然一瞬间明白,觉得敬宁侯也该是眼前这样的男子。
只可惜林辰疏身上的伤势委实诡异,就算他用上平生所学也无法阻止侯爷身上的伤势恶化,,眼前的人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人若是去了,世间从此再无姬长明和敬宁侯。
沈秋风婉叹了一声,看着陈殊扶着车厢上马。
车夫见敬宁侯坐稳,起鞭驱马往侯府赶去。车子渐行渐远,慢慢地消失在长禾山庄一行人的视线之中。
有风轻花的作用,陈殊暂时感觉不到身体的伤痛,但四肢麻木,只觉得精神不济,身体一阵困顿,他靠在车厢边闭目休憩了一会,忽地察觉到车厢外隐隐传来喧哗的声音,随着马车的前行越来越大。
喧哗声中还有小孩的哭声,让陈殊微微蹙眉。坐着的马车似也受到声音影响渐渐放慢下来,车轱辘开始在地面慢慢打磨转动。
“怎么回事?”陈殊勉强振作精神,睁开眼问道。
车夫是敬宁侯府的佣人,听陈殊发话立刻回道:“侯爷,前面有流民在堵路,城门好像要关了。”
“……流民?”陈殊闻言微微一愣,伸手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果然看到不少衣着褴褛的人沿着路边而坐,有抱着孩子的,有乞讨的,也有低低哭泣的。
京城城墙就在前方,但陈殊一眼看去,却有数百人围在墙下,前方道路拥挤,行路十分困难,已有不少要通往京城的车辆被人拦下,在前面停滞不前。
城墙上有人在走动,陈殊一眼望去,很快便看到杨戊正在城墙上指挥着,京城墙门在下面缓缓关闭。
杨戊现在已经是京城护军统领,有保护京城安危职责。此时他身着守军将领装束,身份今时已不同往日,旁边有士兵副官做着汇报,但他似若有所感,忽地往陈殊的马车方向看来,但看到车厢内的人影之时,脸色微微一变,连忙差人吩咐了几句,亲自下了城墙。
陈殊喉咙难受,干咳了几声,却见城墙的墙门又重新缓缓开启,有一队人马从京城中行出,一边分散流民的人群一边往自己的方向行来,为首的一人浓眉端正,正是刚刚下城墙的杨戊。
流民处顿时有喊声、怨声、哀声迭起,交杂在一起。
杨戊命人疏导拦住流民,直接驱马赶至马车前道:“林侯爷,下官来迟……侯爷你不是还在养伤?你、你怎么过来了?”
一年前陈殊被册封为敬宁侯,由解臻赐了敬宁侯府,便没有继续住在城南的院子里。后来杨戊也有了自己的府邸,平时虽时常回来侯府拜访,但消息已经不如当初住在一起的时候灵通。
杨戊还不知道他的伤势严重,陈殊咽下口中涌上来的腥气,没有解释自己在城郊的原因,只是抬颚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西锤的流民。西锤干旱,有不少人逃灾往东面走,现在已经有难民来到京城。”杨戊连忙一边解释,一边命人护送陈殊的马车进城。
车子重新往城门内前行。陈殊的马车十分朴素,看上去只是辆普通人的马车,倒是杨戊跟着车子前行,旁边不少难民争先恐后地朝车马伸出手,边挤边喊“大人救命”“求大人收留、求皇上收留”云云。
流民面色饥荒,已然衣不附体食不果腹,形容凄惨。
这是西锤来到京城的第一批难民,若是旱灾不断,恐怕还有更多的流民会往京城过来。流民内良莠不齐,杨戊作为京城守军将领定然不会放这批流民随意进城,但若一直紧闭城门,却也并不是个办法。陈殊皱眉,见车子行到城内,便扶着车厢下马道:“带我上城墙看看。”
“好。”守城本是守军的事情,但杨戊跟在陈殊身边两年,很快明白过来陈殊的想法,亲自在前面引路。
他本是大步流星,却察觉陈殊在后面扶着墙行走缓慢,微微一愕,不知怎的心里隐隐有一些不安与不详,连忙又转身过来,扶着陈殊一步一步登上城墙。
这一扶,杨戊才发现敬宁侯现在的身体很轻,骨架也很瘦,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似的。他心中一阵震惊,连忙侧头看过陈殊,却见陈殊面色平静,已经站在城墙上,目光越过城池,往下眺望。
身为侯爷,林辰疏还是和青山一样简单地绑着发带,被城墙上凛冽的风吹过,青丝散落空中,随着衣摆飞舞。他一个人站定,明明容颜泛着一丝青白,但却还是神态肃穆、姿容慑人。
“林侯爷,这要怎么处理为好?”杨戊看着陈殊,隔了一年多的时间,他还是忍不住认真地问道。
“此事还需上报给皇上。流民于京城秩序有弊,在皇上的旨意下来之前,这段时间还有劳你多多费心关注。”陈殊回道。
“是。下官已经拟了折子递进宫中。”杨戊立即应道,“杨戊谨听侯爷的。”
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和以前一口一个“林大人”一样。陈殊一愣,从杨戊的身上移开,看着底下流民道:“这里大约百余流民,若强行带走也并不妥当。皇上曾赐我万顷良田,我也一直疏于打理,放着可惜,现在正好可以拿来安置这批流民。等我回府上便让人过来收编。”
杨戊没想到陈殊竟是要拿出自己的家产来安置流民,微微一愣,很快点头道:“也好,自北关回来,我也受得不少封赏,家里田地虽不及侯爷,但也可以安置一部分难民。”
陈殊一愕,但见杨戊认真的模样,最终还是没有反驳,回道:“流民之中会有不少懒散之人,收编的时候还需讲明利弊,有劳方有所得。”
“好。”杨戊点头。
陈殊在墙头站了一会,又感觉自己身体不支,很快返回马车。杨戊见陈殊气色不佳,本想一路护送,却在城墙脚下被对方止住。
“杨将军止步。”陈殊打开车窗车帘道,“今日就此别过,往后还望将军能够帮衬皇上,多多照理国事。”
陈殊的后半句话有些奇怪,杨戊皱眉,但还是很快回道:“侯爷放心,下官定会为皇上尽职尽责。”
陈殊微微一笑。
杨戊见陈殊的笑容,亦回之一礼。
两人重新分开,各自召来府上管事,开始对城墙下的流民进行登记收编。此次收编的大头是敬宁侯府的田地,西锤流民听闻有做活安排,可避风雨,不少人喜极而泣,一一排队登记,原本在城门口堆聚的百余号流民不出两个时辰便疏通,重新恢复秩序。
敬宁侯府管事领着流民安置在城外一夜,第二日便带人到了陈殊的分田,一片一片划拨土地,言明利弊规则。敬宁侯受皇帝宠爱,所赐的土地质量均属上乘,流民见土地肥沃,附近又有流水经过,更是喜出望外,跪地拜谢敬宁侯。
此事发生在京郊城外,敬宁侯围猎养伤期间救济难民一事很快在京中彻底传开。京中不少人都对林辰疏慷慨之举大感意外,亦有人钦佩敬宁侯义举,敬敬宁侯出手阔错、气魄不凡。
就在众人谈论林辰疏的事迹的时候,一辆马车再度从敬宁侯府行出,静悄悄地往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