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 镇南王离京。
离京那日声势浩大,圣上亲自相送十里,执手殷殷嘱托, 并当场赠送凯旋诗一首。镇南王感激涕零,叩首谢恩。
君臣相宜的和睦场景,一时间传为佳话。
九月中旬的时候,朝臣们敏感的发现,朝中风向有变。
先是有朝臣多有夸赞三皇子的美德, 后有圣上几次三番将三皇子单独叫进御书房考究学问, 再到之后三皇子换了之前授业恩师, 改作认当世大儒为师,又一改常态与之前不对付的晋世子走动亲近, 种种迹象让人不得不猜测, 圣上怕是有立储之意了。
五皇子府。
当听说圣上又将三皇子单独叫进御书房后, 五皇子笔下的宣纸上落下了好大一滴浓墨。
五皇子生的面相儒雅,饶是年纪小些, 可待人素来温和有礼,举止有度, 既让人如沐春风,也不失他皇子龙孙的矜贵。
此刻,他那面上那素有的温和淡定,到底出现了一丝裂痕。
之前父皇迟迟未立太子, 待诸位皇子也一视同仁,这让他也存了些念头,以为自己会有一力之争。
万万没成想, 最终还是这般结果。
昔年, 皇考了为了前朝稳定, 改立资质相对平庸的父皇为皇太子。如今,他父皇也要效仿皇考,弃他,而立那资质心性明显不如他的三皇兄为太子?
五皇子意难平。
若说皇考那时,夷族入侵害的江山不稳,要多依仗骁勇善战的镇南王来稳固江山,因而才改立皇太子,这也在情理之中。可如今,夷族已不成气候,老将也已迟暮,他父皇为何还有顾忌重重,要那镇南王影响他们皇家两朝基业……
突然想到一个缘由,五皇子猛地变了脸色。
后又觉得不能,他父皇年少登基,如今还不及不惑之年,没道理活不过那年过花甲的镇南王。
想起他父皇这一年来频频抱恙,五皇子终是觉得不安,遂招来心腹,让他多留意下宫中动向。
秋去冬来,冬去春至。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
可今年的御史府,不见去年的喜庆和乐,入眼望去,满是悲意萧条。
饶是有各种珍贵药物续着,符老御史的生命还是即将要走到尽头。
此时林苑已是怀孕七个月,肚子已经十分显怀,再有三个月就要临产。
可符老御史却是等不到见到孙子的那日。
他本早已油尽灯枯,能苦苦熬到今日,就是为了能撑口气见到长孙诞生那日。可那日,他终究是等不到了。
圣上不顾龙体抱恙,御驾亲临御史府,特意过来送他最后一程。
病榻上的符老御史面容枯槁,奄奄一息,犹如风前残烛。好一会才看清榻前之人,当即激动的颤了颤灰白的嘴唇,老目含泪。
圣上在病榻前执着老爱卿的手,叹息不舍。
“圣上……不必为臣忧心……臣,无憾。”
挣扎的说完这一句,他叫来长子次子到床前,让他们跪下。
“符家,赤胆忠心,满门忠君……要,为君,为国,为民……如有违背,祖宗蒙羞,天地,不容!”
“父亲,儿子记下了!”
永昌十六年三月初五,符老御史去了。
圣上大悲,辍朝一日。
符家黄纸漫天,哭声哀哀。
府前高挂的白灯笼上的黑色奠字,愈发加重了悲凉凄婉之感。
灵堂设在了正屋堂上,家属披麻戴孝跪于棺前烧纸守灵,哭尸于室。
“吏部侍郎王瑜大人前来吊唁——”
“少府监张铭言大人前来吊唁——”
“国子监祭酒吴翰大人前来吊唁——”
三位大人在门外略作礼让之后,将挽联或礼金递了堂外小厮,之后敛容肃穆进了灵堂,接过香点燃后拜过三拜,之后慰问家属,劝他们节哀。
家属答谢过后,符居敬兄弟二人便起身相送。
春杏给林苑换了条帕子,林苑接过,垂眸拭泪。
孙氏虽难掩悲痛在灵前恸哭不止,却也会分神一二顾着她长媳这边。见其面色发白,不免就建议她下去歇着会。
“儿媳再守会。若真有不适,儿媳再下去歇着。”
虽说她身子重了,可身为长媳,怎么说第一日定是要守的。不过她也不会过于逞强,若真有不适,她便也会去歇着些,待好了些再来守灵。
“莫要逞强。你公爹他……”说到这,孙氏又泪流不止:“他心心念念盼着长孙,你们母子平安,他方能走的安心。”
想到她公爹临终前殷殷切切的嘱咐,林苑也忍不住落了泪。
这时候,门外小厮又高声报到——
“三皇子殿下、镇南王府晋世子,前来吊唁——”
符居敬兄弟一惊后,忙上前迎接。
林苑也稍微惊了下,不过转瞬又恢复如常。
毕竟都是陈年旧事,都过去一年多的光景了,她觉得即便对方昔年有什么不甘或其他的情绪,如今应也已经淡了。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灵堂。
三皇子率先上了香,敬过之后,对符居敬道:“老御史一生清廉,两袖清风,铮铮傲骨,受人敬仰。如今仙去,委实让人痛惜,朝中又痛失一栋梁。”
符居敬作揖哽道:“先父泉下有知,定感动殿下如此厚爱。”
三皇子叹道:“符御史,你也要节哀顺变啊。”
这时晋滁已经上完香,等三皇子与符居敬叙完话,就低声道了句节哀。
符居敬面色一缓,便作揖答谢。
这位晋世子如今倒不似从前那般气势凌人了,此刻瞧来,长身玉立,缓带轻裘,倒有些贵公子的矜贵模样了。
这半年来,他也听说了些,大概是因着圣上着重教导,这晋世子愈发收敛稳重起来,性子也不复之前的乖张肆眦。
虽说昔年两人之间有些龃龉,可如今人家既然诚心登门吊唁,符居敬自也不会捻着陈年旧恨不放,自也十分诚心的谢过。
晋滁随着三皇子到家眷这边。
三皇子道:“老夫人节哀,两位夫人节哀。”
孙氏哽咽谢过。
林苑与郑氏颔首谢过。
晋滁近前,声线略低道:“请节哀。”
熟悉的音色再次落入耳中时,林苑真觉得是恍若隔世了。
她随她婆母再次答谢。
火盆里的黄纸燃烧,带些微弱的光来,映着身前人那张素白的面庞。
身为长媳,她紧挨婆母身旁,披麻戴孝,双膝跪地。素手捏着纸钱,不断的扔进火盆中,又带起一阵微弱的光。
映照着看似柔软的她。
一年前,她着红色嫁衣,一年后,她披白色孝服。
可无论她穿戴何种模样,终究与他没有半分干连。
她是别家妇,是符家妇。
转身离去时,晋滁的余光从那疏离的面容上掠过,又不着痕迹的在那显怀的腹部定了两瞬。
那等他们离开后,林苑垂落的眉目稍抬了几分,暗自松了口气。
瞧他态度平和,想来前尘往事,他应是放下了。
孙氏见她扶了扶后腰,似有腰酸,遂忙建议道:“你还是回去先歇着罢。”
林苑这会的确也觉得疲惫,便也不逞强,应了声后就由春杏搀起,就扶着腰身慢慢的朝内室方向走去。
晋滁在与三皇子道别之后就回了府上。
回府之后就径直去了练武场,牵了匹马,就飞身上去,戾喝着纵马疾驰。
马快风疾,他心里却无半分畅快。
脑中反复出现的,是灵堂里,那个对他疏离答谢的人。
还有那,刺眼的,已然显怀拢起的小腹。
老御史去世,按照常例,符居敬是要丁忧去职的。只是圣上对他格外重用,遂下诏夺情,将三年丁忧日期减少为三个月。
三个月过后,就要让他重新回朝。
而那时,也恰好到了林苑临产的日子。
林苑的胎相极好。从怀孕起,她就很注重养胎,听从嬷嬷嘱咐,该吃什么,喝什么,该如何走动,她都一一照办。加之在符家没多少需要她操心之事,她闲时或赏花看草,或看书写字,心情放松了,胃口也极佳。
这般整个孕期养起来,她身子骨反倒比之前好上几分,连她娘都说,瞧她气色好多了。
六月初的一天,在刚吃过早膳后,林苑就发动了。
符家人虽紧张却不慌乱,有条不紊的指挥着那些稳婆、奶娘、还有下人们,都做好准备。烧水的烧水,接生的接生,符居敬跟孙氏他们则在外间等着,不时地朝产房的方向频频望去。
孙氏见她长子面有冷汗,遂劝道:“定会母子平安的。”
符居敬眉头皱着依旧难掩紧张,却还是缓了神色点点头。
郑氏坐在另一侧,双手紧绞着,口中念念有词。
符以安起先没听清她念叨什么,还当是她是在祈福保佑平安呢。后来,待他冷不丁听清她在念叨“生女儿生女儿”时,当即气的脸都绿了。
狠狠拉了她一下,怒视她无声警告一番。
郑氏见她夫君生气,就赶紧闭了嘴,不敢再念了。
只是心里头念不念,旁人便不得知了。
戌时正刻,产房内传来一声嘹亮的哭声。
产房外所有人精神一震。
孙氏几乎是奔到产房门口,隔着门大声问:“生了?!”
“生了!”产房内的稳婆扬声恭喜:“恭喜老夫人,母子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