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过后,晋滁带着人启程回京。
临去前,他回头顾了眼这平静的小山村,村落幽静,鸡犬相闻,她的那间竹林茅舍就坐落其中。
垂落在侧的手指忍不住动了又动。
他又忆起了她那用心布置的小屋。虽是陋室,可大概在她瞧来,金屋碧瓦也比不过这陋室温馨。
他眸光晦暗不明,手背突起道道青筋,要抬起那刹似带着某种狠绝的意味
禁卫统领的手都已按上了刀柄,可下一刻却见本来欲抬手的圣上,却蓦的攥了拳沉沉的放下。
接到圣上给他投递来的眼色,禁卫统领便知这杀令取消了,虽不知圣上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他还是当即给部下传达了取消行动的讯号。
藏匿在林间的一行人遂收了刀,迅速悄悄离去,默默追上远去的队伍。
僻远的小山村好似还是一无既往的平静。可没人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下,曾暗藏了多少汹涌,又曾掩藏了多少杀机。
这些汹涌与杀机,小山村里的村民们不知,马车里被喂了安神药而熟睡中的林苑不知,可随着队伍行走,目睹了禁卫军动作的沈文初木逢春等人,却看得再清楚不过。
他们惊骇欲绝,简直不敢想,那位肯为民减赋降税的帝王,竟会有如此残暴的一面。
他们毫不怀疑,那位本就打算着杀绝的念头,若不是最后一刻止了杀令,那只怕往日宁静的青石村此刻已经绝了人烟,变成一片尸山血海。
而他的残酷与狠绝丝毫不避讳他们,似乎笃定了他们没法对她泄露分毫。上马车的时候,帝王肃寒的目光沉沉的朝他们的方向扫来,其中的警告不言而喻。
马车里,晋滁抬手轻抚着她熟睡的面庞,眸里的坚冰稍微散去了些许。
便为她积德罢。虽然他恨不能将所有见证过,她与沈文初过往的人与物悉数毁灭,可他却怕他命太硬,做太多的杀孽,反而会报应在她身上。
指腹描摹着她姝丽的眉眼,真实的触感完全不似梦里的虚无,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
就这般吧,他想。
只要她好好的留在他身旁,他就可以为她收起屠刀。
在蜀都衙门里歇整了半日之后,圣上方下令去渡口。
林苑上船的时候不住频频回望,直待见了逢春春杏顺子以及沈文初他们全都上了同行的船,方回落了那一直提着的心。
晋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江上风大,小心莫过了凉气,还是别在外头待上太久。”
心事暂了,林苑也不会忤逆他,遂依了他言,由他半扶半抱着入了船舱。
在低头入船舱的那刹,他余光朝不远处的船上一扫而过,暗沉的眸光似藏有万千利刃。
便再忍忍,且安了她的心罢。
回京的一路上,因林苑身体不适,精神多有萎靡。
他似也多有体谅,白日的时候或是守在她身旁看她休憩,或是处理公务,并不会强拉着她与他讲话。而晚上时,他竟也不与她同床而眠,反倒在嘱咐她好生歇着后,就离开此间去旁处而睡。
在林苑看来,他的变化着实大,大的简直让她不敢认。
她本以为,以他的性情,一旦发现她还活着,逢春还活着,她还嫁了人,必会怒不可遏,不将他们血溅当场绝无可能消心头之恨。她本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压根不觉欺瞒了他这么多事情、还给他带来耻辱的她,会被他额外开恩留下一命。至多也不过是给她个好死,再或者见她哀求的可怜,念及些从前,可能会大发慈悲的留下逢春、春杏或顺子他们哪个一条性命。
却如何也没想到,未等她哀哀恳求,他却已经放过了他们所有人。
连她与文初的性命,他也一并放过了。
不仅放过,他也肯善待文初与逢春他们,对她竟也百般退让体谅,宛如换了个芯子。
刚开始那几日,她确是有种松口气的感觉,甚至还试着与他提出要求,想要见见逢春他们。从他寻来的那夜起,她就再没有机会与逢春他们说过半句话,甚至连远远见他们面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她不知具体什么情况,心里总归不安稳。
可每回提,他总会找事由推脱过去。之后再提,她见到的便是他微沉下去的面色。
从那时起,她便不敢再提,心下也不复有之前那松口气的轻松感。与九年前判若两人的他,在她看来,愈发的陌生,其性情也愈发的让人琢磨不定。
她不知的是,在每晚离开她的房间后,他去往的是离她最远的一间船舱。每晚他都会嘱咐守夜的太医,一旦见他被噩梦惊起,必定要第一时间给他灌药。若他有异状,便是死拦,也得将他拦在这间屋子里,决不能踏出此间半步。
日复一日,返京的船队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与此同时,得知圣上的御驾将要回宫,宫里头又恢复了之前死一般的沉寂。
圣上离宫的这些时日,宫里上下的气氛就略渐松快。有些宫妃还趁这段时日,常到御花园里走动散气。连太子都觉好似头顶散了阴云,日子都好似敞亮了不少。
可这难得轻松些的氛围,终是要结束了。
这日,太子正在皇后宫中看她做胭脂,正在此时有内侍匆匆进来,宣了圣上口谕。道是圣上御驾还有不足半日便要抵达京城,宣太子携文武百官,速去城外接驾。
太子惊得直接从椅子上起身“这么快”
他还以为最早也得明日方能归来。
皇后的手抖了下,而后强作镇定的放下手上捣杵,对太子道“太子还是快去召集文武百官去接驾罢,莫要误了时辰。”
太子也不敢耽搁,来不及与他表姐多说,就急急召集文武百官于金銮殿集合,而后带着他们往城外方向赶去。
在金乌滑落西边天际之前,一望无际的海面终于出现了壮观的船队,数十只蒙冲在前,数十只赤马舟在后,阵势浩荡的围着中间高大的楼船,缓缓驶向岸边。
太子遂带文武百官跪拜了下来。
那些禁军们铿锵有力的从蒙冲上下来,拉步幛,铺红绸,井然有序。
太子余光瞥见,心里犹在暗暗猜测着,他父皇此行究竟是去作何了。
一国之君突然离宫是大事,偏他父皇乾纲独断,不容忍反驳,又不容人探究,他此行机密,连朝中大臣都不知他究竟带兵是去了哪,又是去作何。
有朝臣猜测他父皇是去剿海盗了,还有朝臣揣测是哪地欲谋叛乱,他父皇提前知了信,遂御驾亲征过去平叛了。
可具体是什么,谁也不知。
楼船此时缓缓的靠岸了。
上面搭了木梯,武装禁军与内侍纷纷从上面下来。
当那抹高大威严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太子不敢再将余光乱瞥,忙恭敬的垂了眸。
刚才那一瞥的余光中,他好似瞧见了父皇小心翼翼的扶了一人下来,不过因隔得稍远些,看得也不太真切。
“太子,你过来。”
正胡思乱想间,太子突然听得他父皇一声唤,猛打了个激灵。
“是,父皇。”
他平复了下呼吸,而后略微压了眼皮,恭谨的往对面而去,而后在距离他父皇几步远处停住。
“跪下,来拜见你母亲。”
此话一出,父子俩的脸色皆变了。
太子是因为骤然出现的母亲而大惊失色,这自不必说,而晋滁则是因他说完此话后,却蓦得想了起来,他已大开了后宫不说,还迎了她亲外甥女为后。
一想到她知晓此事后的反应,他掌心都渗出了汗。
太子大惊之下就下意识抬头,入目的就是面前女人那张与他表姐足有五分相似的面容。不过与表姐的明艳相比,面前的女人则更多的是温婉与沉静,周身气质温柔如水,让人见了倒是容易心生亲近。
她似也怔住了,消瘦的面容带着些羸弱的苍白,怔怔看他一会后,眸中带着复杂难辨难的神色。
他又忍不住去看他父皇,见到的却是父皇那无比难看的面色。
几乎刹那他就猛然回了魂,后背泛起冷汗的同时,他已颤着膝盖跪下,出口的声音不知是僵还是抖“拜见母亲。”
“太子,你先与你母亲说会话。”
太子恍惚中听他父皇沉声说着。他就下意识的应了,待反应过来抬起头来,就见他父皇已经大步走远了,不知是有何急事,步履匆匆,颇有些急切。
太子就起了身。他忍不住抬眸打量面前的女人,眸中的惊震在散去之后,只余猜忌与敌意。
什么人能做一朝太子的母亲无非两种,一是生母,二是皇后。
他生母早已故去,那就只剩其后一种的可能了。
难道他父皇是想要另立这个女人为后,将他表姐取而代之
她要做皇后,那她表姐
他脸色刷的下白了,这一刻他好似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朝他父皇的方向望去。于是,那不知被下达了何命令的禁卫统领,肃穆点头后,手摸剑柄方向而去的肃杀身影,就这般直直落入他惊恐的眸中。
此时恰好他父皇转了身,朝他们的方向看来,在触及他惊恐尤甚的眸光后,他父皇那略显狭长的眸子眯了眯,挟着凛冽的寒光冷冷盯他一瞬,带了无声的警告。
林苑感到面前人的恐惧,有些狐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入眼的却是晋滁朝她看来的含笑眸光。
“走吧,舟车劳顿你也累了,早些回宫,你也好早些歇着。”
他几步过来将她轻轻揽过,带她踩着地上红绸,小心翼翼护着她往前方马车的方向而去。
林苑还想回头去看那在原地发颤的太子,却被他的身体有意无意挡住,遂只能转了头,暗自在心中揣测几番。
“父皇”
在眼见他们二人就要步上马车之际,太子那对他表姐的担忧压过了对他父皇的恐惧,终是颤声唤住了他父皇。
晋滁的脸色转冷,刚要继续扶她上马车,却听身后又传来太子的声音“父皇刚说她是儿臣的母亲,可儿臣不是有母亲吗”
话已出口,太子似豁上去了,不等前面人训斥就急忙将后面的话讲完“表母后不是在坤宁宫吗父亲为何偏又说这女子是儿臣的母亲,着实令儿臣糊涂”
“住口”晋滁猛地回头,面色骇人“简直一派胡言来人,速将太子捂了嘴,拖下去”
“儿臣没有胡言母后待父皇素来敬重,她没有犯任何过错,父皇怎能轻易废后”
在禁卫军来拖走他前,他终于挣扎着快速将话讲完。
说完后他满怀希望的朝文武百官的方向殷切望去,期望他们能为他表姐进言,对他父皇施压,从而让他父皇得以改变主意。
文武百官却是惊骇莫名,如何也不明白怎么刚还好端端的天家父子,突然就反目成仇了还有圣上竟是想要废后要另立这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后简直不可思议
有臣子是想要进谏的,可圣上这些年积威日深,他们着实有些打怵。尤其是此刻圣上面色难看,满目肃寒,看得他们心头微微凛然,谁也不敢做那先出头的鸟。
被捂了嘴拖下去的太子急得呜呜出声,死死盯着那些大臣们,几乎目眦欲裂。
他们为何不出声,为何不劝谏
他们等得,他表姐可如何等得
“等等。”林苑推拒了他搀扶她上马车的动作,望向那被拖得远去的太子,抿抿唇低声道“能否别这般对他他是一朝太子,纵是言行有何不妥,却也不能当着文武大臣的面扫他的威信。”
晋滁心头猛地一突。
刚他情急之下忽略了对太子的态度,她是不是对此心生了不满她会如何想他,可是会以为这些年他苛待了她儿,因为他是个心肠狠毒的父亲
“你立皇后了”见他闻言面色大变,她忙继续道“这有什么,没什么不妥当的,我觉得挺好的,回宫后还会有人陪着赏花喝茶,便不会觉得闷了。”
她的说辞却未令他难看的面色改善分毫。
“我没有碰她们,一个也没有。”
他手掌抓着她的肩背,力道不控的加重,他漆黑的双眸紧紧锁住她的,不放过她所有的情绪“你信不信我”
林苑忍住肩背上传来的疼痛,对着他咄咄的逼视,她也不敢闪躲,依旧看着他温声道“我从来都是信你的。我理解的,你也不过让她们进宫来协助处理公务,毕竟皇宫那么大,这样那样的事情诸多,总要有人来处理才是。”
他眸光里的凛冽渐渐散去,那藏匿于平静表象下的疯意,也在她温柔的话语中顷刻皆散了。
“阿苑理解我就好。先上车罢,之后我与你细说。”
扶她上车之后,他招来一禁军压低声嘱咐了一番。
既然瞒不住了,那就与她好生解释一番罢,其他的,便就不节外生枝了。
上车之前,他冷冷朝太子的方向扫了眼。
太子此刻的目光却紧紧随着那禁卫离去的方向而去,意识到他表姐大概有了生机,他差点喜极而泣。
他不知刚那女人与他父皇说了什么,但一定是那女人的话,方让他父皇改变了主意。
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从有记忆起,他还从未见过哪个女人能对父皇影响这般深,深到可以令他父皇改变主意的。别说改变他父皇的主意,就算活生生的靠近他父皇,都只怕难。
正失神间,他突然感到有股视线似落在他的身上,猛地回头不悦的看过去,却见一面容俊秀的少年正目光复杂的远远看着他。
见他视线扫来,那少年就仓促移开了目光。可他此刻却因那少年的容貌,而震惊不已。
这是那女人的儿子
她连儿子都有了,而且儿子还这般大了
那他父皇竟还这般迷恋简直,难以置信。
马车上,晋滁犹豫再三,终是有些难以启齿的将立韩芳为后的事说了出来。
他不得不说,有太子在,这事瞒不住的。
与其让她从旁人嘴里听了这事,倒不如他自己来说。
林苑的微垂了眸光,双手微微发抖,有几瞬几乎要控制不住的扬手扇他。
“阿苑,我没碰她一根手指头,你要信我阿苑”他急急解释,躬身将头垂低,试图与她的视线对上,以此看清她此刻眸底的情绪,“我真的只是将她当做侄女来养,不信你进宫后召她过来问问,这些年我是如何待她的打她进宫我未曾再见她一面,只将她养在宫中,锦衣玉食的供着,奴仆伺候着,没亏待她分毫,比之公主也不差些什么。阿苑,你信我阿苑,我没有对不住你,更没有对不住她你一定要信我,阿苑。”
“我如何不信你。”
她的声音依旧温软,终于如他所愿抬了眼帘,与他焦急的眸光对视“芳姐儿是个好孩子,偏摊上那么个混不吝父亲,这些年若不是你相护,她还指不定会被她父亲胡乱给指派个什么人物。伯岐,我离开了这么多年,你却依旧愿意照看我的亲人,我我心中是十分感激你的。谢谢你,伯岐。”
晋滁心中却蓦的一抖。
怕她看出端倪,他忙揽臂将她抱入怀中,双臂紧锁着她,仿佛这般就能驱散他心中那被他死死压住的恐惧。
没事的,那会是个秘密,永久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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